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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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訾为骑郎,事孝文帝,十岁不得调,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自免归。中郎将袁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於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文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斅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於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於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蕠漆其间,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於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

后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则未知何如。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柰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於张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

张廷尉事景帝岁馀,为淮南王相,犹尚以前过也。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於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率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柰何众辱我,独无间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冉阝,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於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於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彊秦,南支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馀,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

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冯公之论将率,有味哉。有味哉。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不党不偏,王道便便”。张季、冯公近之矣。

 



卷一百三·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愿尽力”於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恭谨无与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奋长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於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孝景帝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过宫门阙,万石君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焉。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子孙有过失,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僮仆如也,唯谨。上时赐食於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窬,身自浣涤,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

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乃谢罢庆。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馀,建亦死。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於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於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秋,丞相有罪,罢。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兒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於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元封四年中,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於边以適之。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罢驽无以辅治,城郭仓库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辞位,君欲安归难乎”以书让庆,庆甚惭,遂复视事。

庆文深审谨,然无他大略,为百姓言。后三岁馀,太初二年中,丞相庆卒,谥为恬侯。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代侯。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免为庶人。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益衰矣。

建陵侯卫绾者,代大陵人也。绾以戏车为郎,事文帝,功次迁为中郎将,醇谨无他。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而绾称病不行。文帝且崩时,属孝景曰“绾长者,善遇之”及文帝崩,景帝立,岁馀不噍呵绾,绾日以谨力。

景帝幸上林,诏中郎将参乘,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绾曰“臣从车士幸得以功次迁为中郎将,不自知也”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君不肯来,何也”对曰“死罪,实病”上赐之剑。绾曰“先帝赐臣剑凡六,剑不敢奉诏”上曰“剑,人之所施易,独至今乎”绾曰“具在”上使取六剑,剑尚盛,未尝服也。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他将争。有功,常让他将。上以为廉,忠实无他肠,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吴楚反,诏绾为将,将河间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三岁,以军功,孝景前六年中封绾为建陵侯。

其明年,上废太子,诛栗卿之属。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召绾,拜为太子太傅。久之,迁为御史大夫。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朝奏事如职所奏。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言。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建元年中,丞相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职,免之。其后绾卒,子信代。坐酎金失侯。

塞侯直不疑者,南阳人也。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归,误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觉,妄意不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而告归者来而归金,而前郎亡金者大惭,以此称为长者。文帝称举,稍迁至太中大夫。朝廷见,人或毁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独无柰其善盗嫂何也”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明也。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兵击之。景帝后元年,拜为御史大夫。天子修吴楚时功,乃封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中,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不疑学老子言。其所临,为官如故,唯恐人知其为吏迹也。不好立名称,称为长者。不疑卒,子相如代。孙望,坐酎金失侯。

郎中令周文者,名仁,其先故任城人也。以医见。景帝为太子时,拜为舍人,积功稍迁,孝文帝时至太中大夫。景帝初即位,拜仁为郎中令。

仁为人阴重不泄,常衣敝补衣溺袴,期为不絜清,以是得幸。景帝入卧内,於后宫秘戏,仁常在旁。至景帝崩,仁尚为郎中令,终无所言。上时问人,仁曰“上自察之”然亦无所毁。以此景帝再自幸其家。家徙阳陵。上所赐甚多,然常让,不敢受也。诸侯群臣赂遗,终无所受。

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子孙咸至大官矣。

御史大夫张叔者,名欧,安丘侯说之庶子也。孝文时以治刑名言事太子。然欧虽治刑名家,其人长者。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至武帝元朔四年,韩安国免,诏拜欧为御史大夫。自欧为吏,未尝言案人,专以诚长者处官。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上具狱事,有可卻,卻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对而封之。其爱人如此。

老病笃,请免。於是天子亦策罢,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家於阳陵。子孙咸至大官矣。

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於言而敏於行”,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是以其教不肃而成,不严而治。塞侯微巧,而周文处讇,君子讥之,为其近於佞也。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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