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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雎

[先秦] 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写作背景

周代由文、武奠基,成、康繁盛,昭、穆以后,国势渐衰。后来,厉王被逐,幽王被杀,平王东迁,进入春秋时期。春秋时期王室衰微,诸侯兼并,夷狄交侵,社会处于动荡不安之中。周代设有采诗之官,每年春天,摇着木铎深入民间收集民间歌谣,把能够反映人民欢乐疾苦的作品,整理后交给太师(负责音乐之官)谱曲,演唱给天子听,作为施政的参考。反映周初至春秋中叶社会生活面貌的《诗经》,就整体而言,正是这五百年间中国社会生活面貌的形象反映,其中有先祖创业的颂歌,祭祀神鬼的乐章;也有贵族之间的宴饮交往,劳逸不均的怨愤;更有反映劳动、打猎、以及大量恋爱、婚姻、社会习俗方面的动人篇章。 周南指周以南之地,是周公旦的封地,即今河南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一带。《周南》大多数诗是西周末年、东周初年的作品。其中第一篇《关雎》是有关爱情的诗篇。

译文注释

译文
关关和鸣的雎鸠,相伴在河中的小洲。那美丽贤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
参差不齐的荇菜,从左到右去捞它。那美丽贤淑的女子,醒来睡去都想追求她。
追求却没法得到,白天黑夜便总思念她。长长的思念哟,叫人翻来覆去难睡下。
参差不齐的荇菜,从左到右去采它。那美丽贤淑的女子,奏起琴瑟来亲近她。
参差不齐的荇菜,从左到右去拔它。那美丽贤淑的女子,敲起钟鼓来取悦她。

注释
关关:象声词,雌雄二鸟相互应和的叫声。雎鸠(jū jiū):一种水鸟名,即王鴡。
洲:水中的陆地。
窈窕(yǎo tiǎo)淑女:贤良美好的女子。窈窕,身材体态美好的样子。窈,深邃,喻女子心灵美;窕,幽美,喻女子仪表美。淑,好,善良。
好逑(hǎo qiú):好的配偶。逑,“仇”的假借字,匹配。
参差:长短不齐的样子。荇(xìng)菜:水草类植物。圆叶细茎,根生水底,叶浮在水面,可供食用。
左右流之: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择取荇菜。这里是以勉力求取荇菜,隐喻“君子”努力追求“淑女”。流,义同“求”,这里指摘取。之:指荇菜。
寤寐(wù mèi):醒和睡。指日夜。寤,醒觉。寐,入睡。又,马瑞辰《毛诗传笺注通释》说:“寤寐,犹梦寐。”也可通。
思服:思念。服,想。 《毛传》:“服,思之也。”
悠哉(yōu zāi)悠哉:意为“悠悠”,就是长。这句是说思念绵绵不断。悠,感思。见《尔雅·释诂》郭璞注。哉,语气助词。悠哉悠哉,犹言“想念呀,想念呀”。
辗转反侧:翻覆不能入眠。辗,古字作展。展转,即反侧。反侧,犹翻覆。
琴瑟友之:弹琴鼓瑟来亲近她。琴、瑟,皆弦乐器。琴五或七弦,瑟二十五或五十弦。友:用作动词,此处有亲近之意。这句说,用琴瑟来亲近“淑女”。
芼(mào):择取,挑选。
钟鼓乐之:用钟奏乐来使她快乐。乐,使动用法,使……快乐。

作品赏析(一)

  《国风·周南·关雎》这首短小的诗篇,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它是《诗经》的第一篇,而《诗经》是中国文学最古老的典籍。虽然从性质上判断,一些神话故事产生的年代应该还要早些,但作为书面记载,却是较迟的事情。所以差不多可以说,一翻开中国文学的历史,首先遇到的就是《关雎》。

  当初编纂《诗经》的人,在诗篇的排列上是否有某种用意,这已不得而知。但至少后人的理解,并不认为《关雎》是随便排列在首位的。《论语》中多次提到《诗》(即《诗经》),但作出具体评价的作品,却只有《关雎》一篇,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在他看来,《关雎》是表现“中庸”之德的典范。而汉儒的《毛诗序》又说:“《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这里牵涉到中国古代的一种伦理思想:在古人看来,夫妇为人伦之始,天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须以夫妇之德为基础。《毛诗序》的作者认为,《关雎》在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所以才被列为“《风》之始”。它可以用来感化天下,既适用于“乡人”即普通百姓,也适用于“邦国”即统治阶层。

  《关雎》的内容其实很单纯,是写一个“君子”对“淑女”的追求,写他得不到“淑女”时心里苦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到了“淑女”就很开心,叫人奏起音乐来庆贺,并以此让“淑女”快乐。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十分清楚:“君子”在《诗经》的时代是对贵族的泛称,而且这位“君子”家备琴瑟钟鼓之乐,那是要有相当的地位的。以前常把这诗解释为“民间情歌”,恐怕不对头,它所描绘的应该是贵族阶层的生活。另外,说它是情爱诗当然不错,但恐怕也不是一般的爱情诗。这原来是一首婚礼上的歌曲,是男方家庭赞美新娘、祝颂婚姻美好的。《诗经·国风》中的很多歌谣,都是既具有一般的抒情意味、娱乐功能,又兼有礼仪上的实用性,只是有些诗原来派什么用处后人不清楚了,就仅当作普通的歌曲来看待。把《关雎》当作婚礼上的歌来看,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唱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也是喜气洋洋的,很合适的,

  当然这首诗本身,还是以男子追求女子的情歌的形态出现的。之所以如此,大抵与在一般婚姻关系中男方是主动的一方有关。就是在现代,一个姑娘看上个小伙,也总要等他先开口,古人更是如此。娶个新娘回来,夸她是个美丽又贤淑的好姑娘,是君子的好配偶,说自己曾经想她想得害了相思病,必定很讨新娘的欢喜。然后在一片琴瑟钟鼓之乐中,彼此的感情相互靠近,美满的婚姻就从这里开了头。即使单从诗的情绪结构来说,从见关雎而思淑女,到结成琴瑟之好,中间一番周折也是必要的:得来不易的东西,才特别可贵,特别让人高兴。

  这首诗可以被当作表现夫妇之德的典范,主要是由于有这些特点:首先,它所写的爱情,一开始就有明确的婚姻目的,最终又归结于婚姻的美满,不是青年男女之问短暂的邂逅、一时的激情。这种明确指向婚姻、表示负责任的爱情,更为社会所赞同。其次,它所写的男女双方,乃是“君子”和“淑女”,表明这是一种与美德相联系的结合。“君子”是兼有地位和德行双重意义的,而“窈窕淑女”,也是兼说体貌之美和德行之善。这里“君子”与“淑女”的结合,代表了一种婚姻理想。再次,是诗歌所写恋爱行为的节制性。细读可以注意到,这诗虽是写男方对女方的追求,但丝毫没有涉及双方的直接接触。“淑女”固然没有什么动作表现出来,“君子”的相思,也只是独自在那里“辗转反侧”,什么攀墙折柳之类的事情,好像完全不曾想到,爱得很守规矩。这样一种恋爱,既有真实的颇为深厚的感情(这对情诗而言是很重要的),又表露得平和而有分寸,对于读者所产生的感动,也不致过于激烈。以上种种特点,恐怕确实同此诗原来是贵族婚礼上的歌曲有关,那种场合,要求有一种与主人的身份地位相称的有节制的欢乐气氛。而孔子从中看到了一种具有广泛意义的中和之美,借以提倡他所尊奉的自我克制、重视道德修养的人生态度,《毛诗序》则把它推许为可以“风天下而正夫妇”的道德教材。这两者视角有些不同,但在根本上仍有一致之处。

  古之儒者重视夫妇之德,有其很深的道理。在第一层意义上说,家庭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元,在古代,这一基本单元的和谐稳定对于整个社会秩序的和谐稳定,意义至为重大。在第二层意义上,所谓“夫妇之德”,实际兼指有关男女问题的一切方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孔子也知道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求。饮食之欲比较简单(当然首先要有饭吃),而男女之欲引起的情绪活动要复杂、活跃、强烈得多,它对生活规范、社会秩序的潜在危险也大得多,孔子也曾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论语》)所以一切克制、一切修养,都首先要从男女之欲开始。这当然是必要的,但克制到什么程度为合适,却是复杂的问题,这里牵涉到社会物质生产水平、政治结构、文化传统等多种因素的综合,也牵涉到时代条件的变化。当一个社会试图对个人权利采取彻底否定态度时,在这方面首先会出现严厉禁制。相反,当一个社会处于变动时期、旧有道德规范遭到破坏时,也首先在这方面出现恣肆放流的情形。回到《关雎》,它所歌颂的,是一种感情克制、行为谨慎、以婚姻和谐为目标的爱情,所以儒者觉得这是很好的典范,是“正夫妇”并由此引导广泛的德行的教材。

  由于《关雎》既承认男女之爱是自然而正常的感情,有要求对这种感情加以克制,使其符合于社会的美德,后世之人往往各取所需的一端,加以引申发挥,而反抗封建礼教的非人性压迫的人们,也常打着《关雎》的权威旗帜,来伸张满足个人情感的权利。所谓“诗无达诂”,于《关雎》则可见一斑。

作品赏析(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①。窈窕淑女②,君子好逑③。(一章)参差荇菜④,左右流之⑤。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⑥。悠哉悠哉⑦,辗转反侧。(二章)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⑧。窈窕淑女,钟鼓乐之⑨。(三章)

  ①关关,毛传:“和声也:”雎鸠,鱼鹰:牛运震曰:“只‘关关’二字,分明写出两鸠来。先声后地,有情。若作‘河洲雎鸠,其鸣关关’,意味便短。”

  ②毛传:“窈窕,幽闲也。淑,善。”《九歌·山鬼》“子慕予兮善窈窕”,王逸注:“窈窕,好貌。”

  ③君子,朱东润曰:“据毛诗序,君子之作凡六篇,君子或以为大夫之美称,或以为卿、大夫、士之总称,或以为有盛德之称,或以为妇人称其丈夫之词。”“就《诗》论《诗》,则君子二字,可以上赅天子、诸侯,下赅卿、大夫、士。”“盛德之说,则为引申之义,大夫之称,自为妻举其夫社会地位而言。”逑,毛传:“匹也。”按好逑,犹言嘉耦。

  ④荇,毛传曰“接余”,其他异名尚有不少,李时珍云“俗呼荇丝菜,池人谓之莕公须,淮人谓之靥子菜,江东谓之金莲子”,等等。龙胆科,多年生草本,并根连水底,叶浮水上。自古供食用。陆玑曰:“其白茎以苦酒(按即醋)浸之,肥美可案酒。”近人陆文郁说:“河北安新近白洋淀一带旧有鬻者,称黄花儿菜,以茎及叶柄为小束,食时以水淘取其皮,醋油拌之,颇爽口。”

  ⑤流,毛传:“求也。”用《尔雅·释言》文。朱熹曰:“顺水之流而取之也。”

  ⑥思,语助词。服,毛传:“思之也。”《庄子·田子方》“吾服女也甚忘”,郭象注:“‘服’者,思存之谓也。”

  ⑦朱熹曰:“悠,长也。”按悠哉悠哉,思念之深长也。

  ⑧芼,毛传:“择也。”

  ⑨钟鼓,金奏也,是盛礼用乐。王国维曰:“金奏之乐,天子诸侯用钟鼓;大夫士,鼓而已。”按此诗言“钟鼓乐之”,乃作身分语。由两周墓葬中乐器和礼器的组合情况来看,金石之乐的使用,的确等级分明,即便所谓“礼崩乐坏”的东周时期也不例外。中原地区虢、郑、三晋和周的墓葬,已发掘两千余座,出土编钟、编磬者,止限于个别葬制规格很高的墓,约占总数百分之一。从青铜乐钟的制作要求来看,这也是必然——非“有力者”,实不能为。而这一切,与诗中所反映的社会风貌,恰相一致。

  《关雎》是一首意思很单纯的诗。大概它第一好在音乐,此有孔子的评论为证,《论语·泰伯》:“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乱,便是音乐结束时候的合奏。它第二好在意思。《关雎》不是实写,而是虚拟。戴君恩说:“此诗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尽了,却翻出未得时一段,写个牢骚忧受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时一段,写个欢欣鼓舞的光景,无非描写‘君子好逑’一句耳。若认做实境,便是梦中说梦。”牛运震说:“辗转反侧,琴瑟钟鼓,都是空中设想,空处传情,解诗者以为实事,失之矣。”都是有得之见。《诗》写男女之情,多用虚拟,即所谓“思之境”,如《汉广》,如《月出》,如《泽陂》,等等,而《关雎》一篇最是恬静温和,而且有首有尾,尤其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作为乐歌,它被派作“乱”之用,正是很合适的。

  然而不论作为乐还是作为歌,它都不平衍,不单调。贺贻孙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此四句乃诗中波澜,无此四句,则不独全诗平叠直叙无复曲折,抑且音节短促急弦紧调,何以被诸管弦乎。忽于‘窈窕淑女’前后四叠之间插此四句,遂觉满篇悠衍生动矣。”邓翔曰:“得此一折,文势便不平衍,下文‘友之’‘乐之’乃更沉至有味。‘悠哉悠哉’,叠二字句以为句,‘辗转反侧’,合四字句以为句,亦着意结构。文气到此一住,乐调亦到此一歇拍,下章乃再接前腔。”虽然“歇拍”、“前腔”云云,是以后人意揣度古人,但这样的推测并非没有道理。依此说,则《关雎》自然不属即口吟唱之作,而是经由一番思索安排的功夫“作”出来。其实也可以说,“诗三百”,莫不如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传:“兴也。”但如何是兴呢,却是一个太大的问题。若把古往今来关于“兴”的论述统统编辑起来,恐怕是篇幅甚巨的一部大书,则何敢轻易来谈。然而既读《诗》,兴的问题就没办法绕开,那么只好敷衍几句最平常的话。所谓“兴”,可以说是引起话题吧,或者说是由景引起情。这景与情的碰合多半是诗人当下的感悟,它可以是即目,也不妨是浮想;前者是实景,后者则是心象。但它仅仅是引起话题,一旦进入话题,便可以放过一边,因此“兴”中并不含直接的比喻,若然,则即为“比”。至于景与情或曰物与心的关联,即景物所以为感为悟者,当日于诗人虽是直接,但如旁人看则已是微妙,其实即在诗人自己,也未尝不是转瞬即逝难以捕捉;时过境迁,后人就更难找到确定的答案。何况《诗》的创作有前有后,创作在前者,有不少先已成了警句,其中自然包括带着兴义的句子,后作者现成拿过来,又融合了自己的一时之感,则同样的兴,依然可以有不同的含义。但也不妨以我们所能感知者来看。罗大经说:“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以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我们何妨以此心来看《诗》之兴。两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是自然予人的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感悟,因此它很可以成为看待人间事物的一个标准:或万物如此,人事亦然,于是喜悦,如“桃之天天,灼灼其华”(《周南·桃夭》),如“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小雅·鹿鸣》),如此诗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或万物如此,人事不然,于是悲怨,如“雄雉于飞,泄泄其羽”(《邶风·雄雉》),如“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邶风·谷风》),如“毖彼泉水,亦流于淇”(《邶风·泉水》)。《诗》中以纯粹的自然风物起倡的兴,大抵不出此意。总之,兴之特殊,即在于它于诗人是如此直接,而于他人则往往其意微渺,但我们若解得诗人原是把天地四时的瞬息变化,自然万物的死生消长,都看作生命的见证,人生的比照,那么兴的意义便很明白。它虽然质朴,但其中又何尝不有体认生命的深刻。

  “钟鼓乐之”,是身分语,而最可含英咀华的则是“琴瑟友之”一句。朱熹曰:“‘友’者,亲爱之意也。”辅广申之曰:“以友为亲爱之意者,盖以兄友弟之友言也。”如此,《邶风·谷风》“宴尔新昏,如兄如弟”的形容正是这“友”字一个现成的注解。若将《郑风·女曰鸡鸣》《陈风·东门之池》等篇合看,便知“琴瑟友之”并不是泛泛说来,君子之“好逑”便不但真的是知“音”,且知情知趣,而且更是知心。春秋时代以歌诗为辞令,我们只认得当日外交之风雅,《关雎》写出好婚姻之一般,这日常情感生活中实在的谐美和欣欣之生意,却是那风雅最深厚的根源。那时候,《诗》不是装饰,不是点缀,不是只为修补生活中的残阙,而真正是“人生的日用品”(顾颉刚语),《关雎》便好像是人生与艺术合一的一个宣示,栩栩然翩翩然出现在文学史的黎明。

  原载:《诗经别裁》

作品鉴赏

  这思之慕之的吟唱,是三千年前歌咏爱情的诗句,它深情、清新、隽永,打开了中国诗歌之门,千年的诗情由此绵延不绝。作为《诗经》首章,《关雎》在今天不仅被我们用来比拟美好的爱情,在古代更是倍受青睐。仅就沈阳故宫的“关雎宫”牌匾,我们就可以看出皇太极对海兰珠的深情。然而,在《诗经》流传过程中,随着《诗经》经学地位的逐步确立,《关雎》之义也被历代学者多样诠释。

  汉人的解读确定了《关雎》诠释的范围与方向,同时也给《关雎》主旨笼盖上了永远挥之不去的经学迷雾。在《孔子诗论》中:“《关雎》以色喻于礼”(第十简)的话,把《关雎》主旨与儒家“礼”的思想紧密相连,《关雎》就被戴上了高耸的礼乐之帽。《毛诗大序》则开篇明义:“《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指明“风”的建始之义,也评价《关雎》紧扣《风》的主旨,还着重指出此篇主旨是赞美后妃的功德。

  《毛诗小序》解释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首句指明《关雎》之义在男女之情,“乐得淑女以配君子”表明诗的文章主旨,但并没有将男女之情的说法继续下去,而是进一步阐发“思贤才”等政治之义。在具体的诗句解释中,则直接指出“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给诗歌蒙上了政治、礼教的面纱,明显地体现出汉代以政治教化附会诗义的特色。

  由汉代开始一直到清代,对《关雎》之义的解释依旧徘徊在“后妃之德”的范围之内,就连深得《诗经》之义的朱熹也指出:“《关雎》,后妃之德也,孔子之叙书也,举其所为作书之故,其赞易也,发其可以推易之端,未尝详言之也。”(朱熹《诗集传序》)朱熹对《诗经》的解读已经突破了经学思想,但对《关雎》之义的解释依旧在儒家礼教思想之内。

  近现代学者阐释《关雎》之义,也无不受前人的影响,大多株守前说,虽然有了新见,但也是局限在阶级学说之内。高亨的《诗经今注》中对《关雎》的主旨用一句话概括道:“这首诗歌唱一个贵族爱上一个美丽的姑娘,最后和她结婚了。”陈子展的《诗经直解》在总结历代学人对《关雎》的分析之后,写道:“此诗或出自风谣,而未必为歌咏一般男女恋爱之诗也。当视为才子佳人风怀作品之权舆。”

  由此可见,从解读《诗经》开始,历代学者就把《关雎》之义列入对后妃之德的赞美、后妃祭祀的细节的再现、生活阶层较高之人的爱恋之情等等范围之内。这无非是由诗中“君子”、“淑女”指称而来,也与最初汉人解诗的指向相关。他们的弊端是把诗列入至高的礼的范围之内,完全忽视了诗的情感性。

  这是历代《诗经》解读者对《关雎》的解读,其实就在历代诗人的笔下,《关雎》主旨依旧是徘徊在礼教风化之内。唐代的刘叉有《狂夫》:“大妻唱舜歌,小妻鼓湘瑟。狂夫游冶归,端坐仍作色。不读《关雎》篇,安知后妃德。”刘叉眼中的《关雎》,依旧和后妃之德紧密相关。元稹也是如此,他的《去杭州——送王师范》“返拜之仪自此绝,《关雎》之化皎不昏。君今远娉奉明祀,得不齐励亲蘩”,也是强调教化之义。甚至元曲也是流连在《关雎》的教化之义的围墙之内,如《幽闺记》句中的“礼仪谨化源,《关雎》始风教”。就在诗歌繁荣的唐代,在戏剧繁荣的元代,文人也难以逃脱《关雎》礼仪教化的窠臼。

  《关雎》脱身经学束缚,回归文学本身是在五四运动之后。直接原因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促使诗学研究转换视角,还有“古史辨”派学者对于《诗经》的探讨,以及鲁迅、胡适、闻一多等学者的研究,都促使《诗经》回到了文学本身。鲁迅曾经在《且介亭杂文》中评价道:“……然而《诗经》是经,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因为他究竟是有文采的。”胡适则在《谈谈诗经》一文中更直接地指出:“《诗经》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总集。”闻一多把《诗经》视为中国文学发展的开端,他说:“在他(《诗经》)开宗的第一声歌里,便预告了他以后数千年间文学发展的路线。”《诗经》在这一时期学者的眼中,就是中国文学的开端,《关雎》由此也就进入了文学的视野。

  吟咏《关雎》之诗,我们更能感受那绿水青洲之上,有鸟声和鸣,有青春绽放的飞扬之美,有心旌摇曳的追慕之情。《关雎》的主旨其实在字里行间已经展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由“雎鸠”起兴,“雎鸠大小如鸠,深目,目上骨露出,幽州人谓之鹫”(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关关”之声,是雎鸠鸟相和之声,“关关,雍雍,音声相和也”(《释诂》)。由雌雄雎鸠相和之声,引起男子思慕淑女的联想。一片绿洲,一阵鸟的和鸣,为男子的情思营造浪漫的氛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中国人拉开审美的诗意爱情世界。

  “窈窕淑女”对女子的德行进行了限定。《毛传》注:“窈窕,幽闲也。淑,善。”《九歌·山鬼》:“子慕予兮善窈窕。”王逸注:“窈窕,好貌。”《广雅》:“窈窕,好也。”也就是美好的女子要有宁静、善良的品质。这其实是在强调和传递一种观点,君子好的配偶必须是贤良的、淑慧的。君子是孔子提出的最美好的概念,那就是德行好的人。孔子第一次在品德范围内区分人,于是就有了君子和小人之分,这与阶级地位无关。男女的情思没有等级之分,于是这句话就成为现在形容男女追慕之情的概括诗句。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荇菜也是用以起兴的,历代很多经学家都把荇菜解释为祭祀之物,意味着后妃以奉祭祀为重,需要准备祭祀的用物,因此汲汲于求助贤女的帮助,表达后妃有包容之态,德行美好。荇菜,这一典型物象,历代解释较为恰当的是:“菜谓之茆芥,顺阳而长,本系阴而固有清洁。”(蔡卞《毛诗名物解》卷4)《关雎》是用荇菜的美好洁净来比喻女子德行的美好,而不是指什么后妃祭祀、后妃之德。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显而易见,这是写君子思念淑女而不可得的苦闷之情,描绘了男子急切的心理状态,更表现了他的行为: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生动地表现了爱情追寻中的忐忑与期待,还有不可言说的绵邈情思。此时,诗所营造的审美空间,就让人注入无穷的想象与情感,与主人公一起陷入追寻爱的甜蜜与期待中。

  “琴瑟有之”、“钟鼓乐之”营造了很好的氛围,这里有琴瑟相和、有钟鼓和鸣,这是和谐美妙的世界。琴瑟、钟鼓之声其实意味着美好的婚姻的结合。这在《诗经》其他篇章都有体现,如“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郑风·女曰鸡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小雅·棠棣》)。由此,琴瑟之好被后人意喻为美好的婚姻。琴瑟和谐就是君子、淑女相匹配,其实这是在强调一种品行、德行,甚至是人应该遵守的自然之性。这是与后妃、贵族等级地位无关的。

  由此可见,《关雎》之义就是描述男女由恋爱到结婚这样的美好过程,而这男女就是普通的男女,只不过是诗人寄予了很高的道德期待。诗中的诗句已经成为人们对男女之情和美好婚姻的比喻之句,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琴瑟之好”。如果仅仅把《关雎》理解为一个描述后妃进行祭祀的诗篇,又早已经随着礼崩乐坏而失去功用,那它也就不会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张力。

  无独有偶,除了《诗经》开篇把男女之情列在诗篇之首,展开《周易》,书中的第一卦、第二卦,也就是乾坤两卦也已经指明了天地大义,也为男女大义。在中国人的思想世界中,阴阳二字是核心的观念,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是生命承继的关键,也是人类发展繁衍的根本。“《易》之《乾》《坤》两卦与《诗》之二南之诗,都统一于生殖崇拜的文化原型,……《易》与《诗》的时代,中国文化还呈现出一片生命盎然的世界,它们从不遮掩人类最神圣最庄严的生命感情”(傅道彬《晚唐钟声》)。《关雎》就是这种生命感情的炽烈表现,它强调生命的和谐。《论语》首句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在强调一种沟通交流的重要、和谐交往的愉悦。《国语》中饱含哲思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寄予着一种启示:不同之物和谐存在,世界才会发展。这就是人类生命繁衍生息的文化心理。《关雎》体现了先民的重要观念,它深刻地蕴含着生殖崇拜文化心理,婚恋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原本一首朴素之诗,原本一首可以在原野之上唱和的情诗,被烙上了时代的印痕,失去了原本的风情。但是它经过时间的洗涮,经历光阴的流变,已经褪去了层层包裹,尽显着灵动深情、温婉含蓄、矜持深雅的爱情内涵。

  原载:《文史知识》2011年第8期

作品评析

孔子:《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

司马迁: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

郑玄:后妃觉寐则常求此贤女,欲与之共己职也。(《毛诗传笺》)

孔颖达:此诗之作,主美后妃进贤。思贤才,谓思贤才之善女。(《毛诗正义》)

朱熹: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愚谓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诗集传》)

余冠英:这诗写男恋女之情。(《诗经选》)

陈子展:《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之诗。(《诗三百解题》)

赵浩如:这是一首民间的情歌,用兴起的艺术手法,写青年男子思恋少女。(《诗经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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