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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长焕

  晚清贵州女诗人可谓人才辈出,不让须眉。黄万机先生著《贵州汉文学发展史》辟有“清代黔中女诗人”专章,所论者十余人。黄先生在论及黔西北女诗人时提到了周婉如,惜未提到另一位女诗人——陈枕云。鉴于此,我想略述其人其诗,并将其诗作与周婉如试作比较。

  陈枕云,女,约生于1829年(道光9年),卒于1910年(宣统2年)。贵州省大定(今大方县)人。陈枕云一生作诗数百首,多因战乱而散失,今仅存99首编次为集,名为《滴碎愁心集》。原书由其家族后裔辗转抄存。民国6年(1917年),其侄曾孙女陈婧德为《滴碎愁心集》作序时写道:“姑,吾叔高祖性禾公女,吾叔曾祖藻洲公妹。幼即聪慧,能读善解,长工诗善画,精女红。字织金谌氏,未嫁而婿卒,遂以女守贞,乡傥咸钦崇焉。时清咸同之交,兵戈四起,战事不息,姑乃随兄入蜀,内悲身家,外感世路,既深历穷愁以苦其思,复广览山川以作其气。于是悲感百出,忧怨横生,皆一一以诗发之。故其诗凄凉婉转,哀痛泣人,有不忍卒读者。”此段文字,述其经历、身世、作品风格等,甚为概括。

  关于陈枕云其人其诗,文献多不记载。《贵州通史》、《贵州古旧文献提要目录》均无载录,故知其流播未远。《大定县志·艺文志·目录》将周婉如和陈枕云诗集依次载录云:“《吟秋山馆诗钞》二卷。《词钞》二卷。黄育德妻周婉如撰。婉如毕节周凤冈刺史女,适育德后,闺房唱和,称佳偶焉。诗亦清丽可喜。既卒,子锡彤为校刊行世。 《滴碎愁心集》一卷。陈女士枕云撰。枕云,陈处士善道女,陈太守世彬妹,幼字织金谌□□秀才,未嫁而谌氏卒,遂守贞以终。”

  此志书编著者于二位女诗人并作评价,周婉如以“清丽可喜”四字评之。而于陈枕云,则似乎更加厚爱,竟引陈婧德之序计三百九十八字,以作其人其诗之评语。这是很值得思考的地方。

  将两位曾经生活在同时代、同地域又互有唱和酬答的女性及其诗作进行比较研究,或者能够给我们以更多的启示。

  一、时代背景与人生际遇的比较

  周婉如和陈枕云生活在相同的时代背景下。周婉如生于1824年(道光4年),卒于1864年(同治3年)。如果陈枕云的生卒年时间(1829——1910年)(按《滴碎愁心集》前序)是准确的话,则周婉如长陈枕云五岁。

  道光22年(1842年),周婉如18岁时嫁与大定府(今大方县)黄育德(号梅溪)结为伉俪,始有夫妻唱和。《吟秋山馆诗词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前序中说周婉如“婚后对诗赋文章仍未稍闲,间或写丹青以应索画者。其夫黄育德亦雅善诗文,故除夫妻时有吟和外,周婉如非仅与当地女诗人陈枕云及其外侄章永康、姨侄杨绂章等名人学士深入切磋技艺,往来酬唱不绝,更有设帐授徒,检阅里中闺秀诗文,故其女门人无不受益而亦能工于篇翰者。”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生活,是其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当其夫梅溪出任广东藩库厅丞之后,周婉如的生活才随之大变。兵燹频年,干戈四起,千山阻隔,音信稀疏。周婉如自持家务,躬耕以度,酸辛困苦不难想见。1864年幸有夫婿梅溪音信,于赴广东途中又遇兵乱壅堵,折往四川,寄寓妹婿家中。不久即得梅溪噩耗,悲病交加而逝,终年四十岁。

  陈枕云一生未嫁。幼年虽许配织金谌某,据其诗作后自注可知,其未婚夫谌某与其兄陈世彬曾同窗五载,枕云亦随学。其《悼亡诗》有“三岛旧游乘鹤去,七年梦幻吊鸿才”之句。有自注云:“夫子入泮七年后殁”。由此,当可知谌某颇有才气,且入学后二年,方有枕云随学。

  陈枕云和周婉如同样遭受了兵燹之乱,离恨之苦。与周婉如不同的是,她更加悲酸,竟然未婚而夫婿先亡,守贞以终。其艰难苦恨,忧怨凄凉,人何以堪!1864年,陈枕云与周婉如一样避兵入蜀。两人于黄泥坡途中相晤,周婉如作《途中晤陈枕云闺秀挑灯感旧不胜泫然因赠七律一首》为题相赠,陈枕云以原韵奉和。是年,周婉如病逝,料想陈枕云当有哀挽之词。然《滴碎愁心集》收其诗作不过十之二三,实属遗憾。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陈枕云随兄陈世彬(字藻洲,官至太守)辗转征伐于川,多有诗记。后曾经返黔,1878年(戊寅)仲冬旋又入川,殡兄于永宁,携兄眷属归大定。后织金谌族为立嗣请旌,陈枕云遂赴织金度其晚年。其生活之颠沛流离,可见一端。

  二、诗歌题材与感伤情怀的比较

  周婉如诗集虽然以“吟秋”命名,然而,就“吟秋”而言,陈枕云则更加凄婉。周婉如《吟秋山馆诗词钞》计186题315首(阙)。其中,以“秋”为题21题34首。陈枕云《滴碎愁心集》计47题99首。其中,以“秋”为题18题35首。陈枕云一生作诗数百首,传世99首之中,“吟秋”诗作如此,足见其生活与作诗,皆以感伤情绪始终贯穿。自古以来,诗人或多伤春悲秋之慨,或多吟风弄月之兴,或复又有家国离乱之恨。每每作诗,便有幽情显志,怅然愁绪充注其间。后之读者,由此当可窥见一个时代兴亡,于字里行间,审读萦思,以意逆志,以诗证史。

  周婉如毕竟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故其所作便不乏清新、疏朗、冲和的风格。其情怀闲散,能见到如下景致:

  一径苍苔夕照斜,炊烟时起野人家。渔翁罢钓归来早,闲倚芦蓬数落花。(《题画之二》)

  幽居远尘嚣,寄趣每不浅。茂草绕庭阶,凉风散池馆。群动静乃息,身和云意懒。悠然逸兴多,吾庐亦足遣。(《幽居》)

  诗人此时所见,是苍苔、夕照、炊烟、人家、渔翁、芦蓬、茂草、凉风等物象。诗人用“闲倚”“寄趣”作为感情的触动之点,落花可以细“数”,身心可随云意而“懒”。此中雅致与闲情随意道出,颇得诗情画意。陈枕云却不同,她也“懒”,也“遣兴”。但其眼中景致确是:

  绿槐初荫午阴添,机杼声停线懒拈。棚底豆花风味好,深闺人静下湘帘。(《夏日抒怀》)

  湘帘不卷雨丝丝,独坐兰闺寂寞时。觅句寻章聊遣兴,孤灯相伴夜吟诗。(《偶成》)

  陈枕云用绿槐、机杼、湘帘、雨丝、孤灯等串起了诗歌的“意象”。其“懒”是因了无奈和怀思,她的“闲情”是无端空惹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牵累。随着时过境迁,本想忘却而又无法忘却的隐痛在不经意间又会袭来。“无端偏有闲情累,赢得苍皤两鬓生”(《感怀》)。竟然终身如此。

  同是“吟秋”,陈枕云诗中之苦恨,比之周婉如尤为酸楚。试比较:

  夜静篱蛩吟,轻寒逼袂襟。潇潇窗外雨,滴不尽愁心。(周婉如《秋夜》)

  木落空庭枕蕈幽,西风冉冉不胜愁。那堪一夜芭蕉雨,滴碎愁心泪未收。(陈枕云《秋闺十二韵》之十)

  两首诗的最后两句所写情景近乎一样,然而陈枕云内心之痛令人悲泣。周婉如以篱蛩、轻寒、雨、愁心入诗,虽也惆怅缠绵,然吟咏无非思念之苦。陈枕云却以木落、西风、芭蕉雨、愁泪写来,其第二句已经“言愁”,复又第四句添一“愁”字。第三句“芭蕉雨”更具形象,化古人诗意而用之。雨打芭蕉,点点滴滴之状,仿佛视听可及。末一句扣应一“泪”字,景语情语,忧怨悲怆之境如在目前。

  同是病中赋诗,周婉如为自己生活而愁思,有“嫁衣典尽贫难补,药饵为生病未除。”之句,也为远在千里的丈夫而忧虑,“欲向天涯传远梦,忍将虚语报平安”(《病怀寄外》)。然而,陈枕云则只能顾影自怜。她在《病中感赋》一诗中写到:“------三年有艾从何乞,十指营家敢计贫。独拥寒衾银篆袅,满窗凄雨伴愁人。”

  周婉如和陈枕云都是能工诗善画的奇女子。周婉如嫁到大定,陈枕云却未嫁出大定。同在一地,吟唱酬答,又与当时名声极大的晚清诗词大家章永康(字子和,别号瑟庐,咸丰二年进士,翰林院侍读)唱和。一时间,大定竟成为诗人吟和之所、开馆讲习之地。陈婧德《滴碎愁心集》序中说:“呜呼!孰谓山川灵淑之气,惟萃于中州而独钟于男子乎?……即吾定处万山之冲,夙称僻陋。而如刘大令之恬逸,章侍读之锦丽,视通都俊彦,何多让焉。至吾曾祖姑枕云则才节并峙,尤为难也。”

  周婉如与陈枕云的酬唱之作,在各自的诗集中仅保留一首。陈枕云《黄泥坡途次奉和周纫湘女士见赠原韵》写道:“林下风姿羡婉然,相逢休更说缘悭。无家我值漂流日,慧业君来法界天。齑臼才名羞众口,梅花芳讯断今年。罗浮此去知常健,应得乡心月共圆。”并附有周婉如原诗:“歧路相逢岂偶然,莫教身世感缘悭。丁帘篆袅荒鸡夜,甲帐风凄暮雪天。契合三生欣旧雨,沧桑一瞬忆当年。穷途我亦悲摇落,肠断江空月又圆”。周婉如用“旧雨”一词,足见其与陈枕云故交相逢时的欣喜之情。而陈枕云和诗中一句“罗浮此去知常健,应得乡心月共圆”。则又透露出周婉如准备去广东的消息,并表示出良好的祝愿。

  三、结语

  通过简单的比较,我们可以说,在晚清的贵州黔西北诗坛上出现的这两位女诗人是很有成就的。在封建社会,作为女子,生活于边远闭塞之区,能有此艺术成就,实不多见。

  《大定县志·艺文志》所载诗作,陈枕云四首,周婉如七首。就其编次,陈枕云在周婉如之前。这一点应该可以看出,陈枕云诗作之成就在时人眼里是和周婉如平齐的。然而,陈枕云其人其诗被长时间湮没而不为世人所知晓,直到政协贵州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组织编写《贵州旅游文史系列丛书·奢香故里》时,才被组稿工作者发现并引起毕节地区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得以于1996年出版。

  周婉如《吟秋山馆诗词钞》和陈枕云的诗集《滴碎愁心集》的先后出版,给人们研究晚清的大定的政治、历史、文学、风俗等提供了一定的线索和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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