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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弟》词的古典与今典

  邓小军

  辛弃疾词《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粱、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稼轩此词有两点明显特色,可以直接感受。一是使用典故甚多。此词除首尾数句是写眼前暮春送别情景及引起、收束用典外,从“马上琵琶关塞黑”直到“正壮士悲歌未彻”,全是用典。用典一气贯穿上下两片,构成文本结构主体,这在词中并不多见。二是词情悲愤沉郁。此皆可以直接感受。但是,此词用典之用意何在?用典与词情悲愤沉郁之间究竟有何关系?尤其用典是否含有具体寄托,亦即是否含藏及如果含藏、含藏何种今典(今事今情)?此则历来注家、词论家多未涉及。唯有清周济《宋四家词选》评云:“上半阕北都旧恨,下半阕南渡新恨。”卓有见地,可惜语焉不详。

  其实,词序“见《离骚补注》”,已暗示本词主题实与忧愤国事之《离骚》相似。

  我因历年教学之故,读词读史,始对稼轩此词之古典字面、今典实指,及其所反映的南宋时期重大政治背景,有所了解。因而加以释证,以就正於读者。

  上片用典计三项。“马上琵琶关塞黑”,用西汉宫女王昭君被迫辞汉北嫁匈奴故事。“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用西汉陈皇后被迫离开金阙迁居冷宫故事。“看燕燕,送归妾”,用春秋卫庄公妾戴媯被迫离卫归陈故事。这三项古典,具有一点共同特徵,即宫廷妇女被迫离开宫廷,此点极可注意。其中“马上琵琶关塞黑”所用昭君被迫北行故事,在稼轩词及其他南宋词中反覆出现,尤其值得注意。

  今先略释“马上琵琶关塞黑”所用之古典,再以宋证宋,以证明在南宋词中此一古典所指之今典。昭君出塞之古典资源,包括原始古典(事典),及由之而衍生的直接古典(语典)。其原始古典,即《汉书》卷九十四下《匈奴传下》:“元帝以後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及《後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传》的相关记载。“马上琵琶关塞黑”的直接古典,则为《文选》卷二十七晋石崇《王明君辞·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尤其是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第三首:“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关塞黑”,借用杜甫《梦李白二首》第一首:“魂返关塞黑。”用於昭君出塞之古典与今典,皆极深切。)及李商隐《王昭君》:“马上琵琶行万里。”

  按辛弃疾同调词《贺新郎·赋琵琶》云:

  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辽阳信使音尘绝。

  此亦是用昭君出塞故事。其中“辽阳信使音尘绝”一句,实际是给出了此词所指今典的路标。因此极可注意。

  按《金史》卷二十四《地理志上》东京路条:

  辽阳府,中,东京留守司。本渤海故城,辽完葺之,郡名东平,天显三年升为南京府,曰辽阳。十三年,更为东京。

  同书卷二《太祖本纪》收国二年条:

  东京州县及南路系辽女直皆降,……以完颜斡论知东京事。

  可知金以收国二年(北宋政和六年,1116年)取辽之东京辽阳(今辽宁辽阳市)後,即仍以辽阳为金之东京。职此之故,可知稼轩《贺新郎·赋琵琶》词“辽阳”一语,乃是用指金人巢穴之地;“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之句,乃是用昭君出塞之古典,言靖康之难後宫北行之今典(当代事);“辽阳信使音尘绝”,则是言北行入金之宋後宫早已音讯断绝。

  复按姜夔《疏影》词云: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注“昭君不惯胡沙远”句:“用徽宗被掳在北所作《眼儿媚》词:‘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1刘氏此—释证坚确有力,足证白石《疏影》词“昭君不惯胡沙远”,是用昭君出塞之古典及徽宗《眼儿媚》词“春梦绕胡沙”之今典(语典),言靖康之难後宫北行之今典(当代事)。但是在此应当说明,徽宗《眼儿媚》词是言自己北行之悲,而白石《疏影》词则是言後宫妇女北行之悲。要之,稼轩《贺新郎·赋琵琶》:“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白石《疏影》“昭君不惯胡沙远”,皆是用昭君出塞之古典,言靖康之难後宫北行之今典。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弟》“马上琵琶关塞黑”,亦是用昭君出塞之同一古典,并参证全词,可证亦是言靖康之难後宫北行之同一今典。

  《贺新郎·赋琵琶》作于淳熙九年(1182年)或稍後2,《疏影》作于绍熙二年(1191年)3,《贺新郎·别茂嘉弟》作于开禧元年(1205年)4,上距靖康之难(1126年),已经大半个世纪光阴,足见靖康之难对於宋人之创距痛深,不能磨灭。又,比较南渡初期与稼轩白石同为伤痛靖康之难的词作,存有一差异。南渡初期的相关词作,如李纲《苏武令》:“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向子諲《阮郎归·绍兴乙卯[1135年]大雪行鄱阳道中》:“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彤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 天可老,海能翻,清除此恨难。频闻遣使问平安,几时鸾辂还?”李、向词皆只言及北行之君主,而未尝言及北行之後宫;而辛、姜词则皆只言及北行之後宫,而未言及北行之君主。此一差异表明,宋人痛定思痛,伤痛靖康之难,对於蒙难妇女之同情,往往深於对蒙难君主之同情。因此之故,对于“马上琵琶关塞黑”(及“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昭君不惯胡沙远”)之今典,亦即对于靖康之难宋妇女被俘北行之史实,不能不有一具体之了解。

  关于靖康元年(1126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兵攻陷汴京後掳掠宋妇女。

  按宋代确庵、耐庵所编《靖康稗史》之四《南征录汇》金天会五年即宋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二十二日条5:

  令少帝手押为据:……一,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於十日内轮解无阙。如不敷数,以中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辣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同书之三《开封府状》:

  选纳嫔妃八十三人,王妃二十四人,帝姬、公主二十二人,……嫔御九十八人,王妾二十八人,宗姬五十二人,御女七十八人,近支宗姬一百九十五人,……族姬一千二百十一人,……宫女四百七十九人,采女六百单四人,宗妇二千单九十一人,……族妇二千单七人,歌女一千三百十四人,……贵戚官民女三千三百十九人,……都准金六十万单七千七百锭,银二百五十八万三千一百锭。

  关於宋妇女之反抗。

  《南征录汇》金天会五年即靖康二年二月初七日条载:

  令宫嫔等易露台歌女表里衣装,杂坐侑酒,郑、徐、吕三妇抗命,斩以徇。入幕后,一女以箭镞贯喉死。烈女张氏、陆氏、曹氏抗二太子[完颜宗望]意,刺以铁竿,肆帐前,流血三日。

  又初十日条载:

  独一妇不从,二太子曰:“汝是千锭金买来,敢不从!”妇曰:“谁所卖?谁得金?”曰:“汝家太上有手敕,皇帝有手约,准犒军金。”妇曰:“谁须犒军?谁令抵准?我身岂能受辱?”

  案:金人掳宋妇女,是以宋妇女为其奴隶,对宋妇女实行奴隶制。金人所谓以宋妇女卖身抵偿其军费,则是侵略者对被侵略者有意实行的加倍侮辱。

  关于宋妇女被俘北行。

  按《宋史》卷二十三《钦宗本纪》靖康二年四月庚申朔:

  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归。

  《靖康稗史》之七《宋俘记》卷首:

  廑行万四千人,北行之际,分道分期,逮至燕、云,男十存四,妇十存七。

  《靖康稗史》之六《呻吟语》记徽宗一路北行之事,其中靖康二年四月初八日条:

  次相州[今河南安阳市]。固新所押贡女均乘牛车,车两人。夜屯时,宫亲贵戚车屯於中,民间车屯於外,虏兵宿帐棚,人环其外。连日雨,车皆渗漏,避雨虏兵帐中者,多嬲毙。

  《靖康稗史》之五《青宫译语》记韦妃(康王赵构之母)、邢妃(康王之妻)、朱妃(郓王之妻)等一路北行之事,其中金天会五年即宋靖康二年四月十一日条:

  抵真定[今河北正定]……以朱妃、朱慎妃工吟咏,使唱新歌,强之再,朱妃作歌云:“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屈身辱志兮,恨难雪!归泉下兮,愁绝!”……皆作而不唱。

  同书之六《呻吟语》建炎二年即金天会六年(1128年)八月:

  二十一日,二帝抵上京[会宁。今黑龙江阿城县南白城]行幄。

  二十四日,虏主以二帝见祖庙,时宫亲戚贵已发通塞州编管,家奴、军妓外,此皇子等三十人、妃主等一千三百人皆随帝后居行幄。黎明,虏兵数千人汹汹入,逼至庙,肉袒於庙门外。二帝二后但去袍服,馀均袒裼,披羊裘及腰,执毡条於手。二帝引入幔殿,行牵羊礼,……帝后以下皆胡跪。……虏兵复逼至御寨,……帝后以下皆跪。……已,易胡服出,妇女千人赐禁近,犹肉袒。……朱后归第自缢,甦,仍投水薨。

  又五月十九日条:

  闻贡女三千人,吏役工作三千家,……是日始至。点验後,……妇女多卖娼寮。

  《燕人麈》云:天会时掠致宋国男、妇不下二十万,……不及五年,十不存一。妇女……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邻居铁工,以八金买娼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甫出乐户,即登鬼录,馀都相若。

  又建炎四年即金天会八年(1130年)条:

  粘罕驱所掠宋人至夏国易马,以十易一。又卖高丽、蒙古为奴,人二金。

  案:根据上述史料可知:

  第一,靖康之难被俘北行入金的宋妇女人数,不止是如《开封府状》及《宋俘记》所记录的一万馀人,而是如《燕人麈》所记录的十馀万人以上。(据《开封府状》及《宋俘记》,自汴京北行的万四千人中,後宫官民妇女一万人以上,准此比例,则《燕人麈》所记“掠致宋国男、妇不下二十万”,其中妇女至少十馀万人,甚至可能为二十万人。)

  第二,尤要者,宋妇女在金人手下,是作奴隶、性奴隶,并且是被当作牲口。

  第三,宋妇女在被俘後,尤其是在北行途中及到达金上京後,受尽凌辱残害,几乎全部死于非命。此即是稼轩词“马上琵琶关塞黑”之今典。

  又,按《燕人麈》所记载“天会时掠致宋国男、妇不下二十万”,及宋范成大《石湖居士诗集》卷十二乾道六年(1170年)其使金途中所《清远店》诗:

  定兴县[今属河北]中客邸前,有婢两颊刺“逃走”二字,云是主家私自黥涅,虽杀之不禁。

  女僮流汗逐毡軿,云在淮乡有父兄。

  屠婢杀奴官不问,大书黥面罚犹轻。

  可知靖康之耻後宫北行沦为金人之奴隶,实为此一时期广大中国妇女同一命运之缩影。

  《京本通俗小说·冯玉梅团圆》:

  吴歌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此歌出自我宋建炎年间,述民间乱离之苦。

  亦可参读。

  兹再释证“更长门翠辇辞金阙”之古典与今典。稼轩此句着重点,是“翠辇辞金阙”这一特定情节。按此句所用之古典之文本,言陈皇后被迫迁居冷宫长门宫,则《文选》卷十六司马相如《长门赋》只言“别在长门宫”,《汉书》卷九十七上《孝武陈皇后传》亦只言“其上印绶,罢居长门宫”,皆未言及陈皇后“翠辇辞金阙”即乘车离开皇宫这一具体情节。可知稼轩“更长门翠辇辞金阙”之句,乃是借陈皇后被迫迁居冷宫长门宫之古典,突出古典所略的陈皇后被迫乘车辞金阙之情节,以指陈宋後宫被迫乘车辞金阙、辞汴京之今典。

  按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八十靖康二年二月十—日“皇后太子出诣军前”条:

  《宣和录》曰:是日,金人取皇后、太子甚急。午间,皇后、太子出门,车凡十一辆。百官、军民奔随号泣,拜於州桥之南,攀援号恸,往往陨绝於地。至南薰门,太学诸生拥拜车前,哭声震天。中有一人大哭擗踊於上,其他往皆气塞泪尽,无能哭者。时已薄暮,将近门,犹闻车中呼云:“百姓救我!”虏首在门下者迫行。

  《靖康稗史》之四《南征录汇》金天会五年即宋靖康二年二月二十一日条:

  午后,朱皇后、太子、公主等出城,……津[逮]送刘家寺。

  《宋史》卷二百四十三《钦宗朱皇后传》:

  后既北迁,不知崩闻。

  案:《三朝北盟会编》所载靖康二年(1127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被金兵押送出宫之皇后,据《南征录汇》及《宋史》,知即是钦宗朱皇后。又,《宋史》本传云“后既北迁,不知崩闻”,据前揭《呻吟语》,知朱皇后以建炎二年(1128年)八月二十四日自尽于金上京,《呻吟语》可补正史阙闻。以史证词,可知稼轩词“更长门翠辇辞金阙”之句,乃是用陈皇后被迫辞金阙之古典,言朱皇后被迫乘车辞金阙、辞汴京之今典。《三朝北盟会编》引《宣和录》所载朱皇后被金兵押送乘车出皇宫、出汴京时,於车中呼云“百姓救我”此一惨痛情景,当时汴京城内无数奔随号泣之百官军民大学生,皆是见证人,宋人自不能忘怀。故《三朝北盟会编》详记之,稼轩词亦特地著“翠辇辞金阙”以痛言之。

  “看燕燕,送归妾。”是用卫庄公妾戴媯被迫离卫归陈之古典(见《诗·邶风·燕燕》及其《序》《传》《笺》《疏》),言靖康之难後宫妇女被迫离宋入金之今典。上片所用三项古典,实是反覆言说靖康之难後宫被迫北行之同一今典。

  在中国诗歌艺术中,用典是—种比喻。比喻(用典),则只要喻象(古典)与喻意 (今典)双方之间,共同具有一点以上相似性,即可成立。稼轩此词上片连续用典(博喻)四句,其中“马上琵琶关塞黑”不仅句子位置领先,而且其古典与今典之间具有两点相似性,即第一,後宫被迫离开宫廷,尤其第二,後宫被迫离开汉地北归游牧族,因此是上片连续用典之主句,起到了确切喻说靖康之耻後宫北行的主要作用。“更长门翠辇辞金阙”及“看燕燕,送归妾”,则其古典与今典之间,只具有一点相似性即後宫被迫离开宫廷,因此是上片连续用典之从句,起到了反覆喻说同一今典、突出特定情节、渲染艺术氛围的重要作用。

  下片用典计两项。“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一连四句,皆用汉代名将李陵之典故,足见用李陵之典在本词中是继用昭君之典之後的又一出重头戏。“将军百战身名裂”一句,居下片连续用典的领先位置,地位同於上片主句“马上琵琶关塞黑”,尤其值得注意。“将军百战身名裂”之“裂”字,《稼轩词》明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本作“列”,《稼轩词》明毛晋汲古阁影宋钞本作“烈”,而《稼轩长短句》元大德己亥广信书院刻本(此是稼轩词最重要之版本)作“裂”。按作“身名列”语意欠完,作“身名烈”则语意欠通,作 “身名裂”是。进而验诸上下文语意,则作“身名裂”坚确不移。“将军百战身名裂”之古典,是李陵抗击匈奴、威震匈奴,而最後兵败投降、毁掉名声之故事。《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著录《报任安书》:“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与单于连战十馀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汉书》卷五十四《李陵传》:“遂降。……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贵用事。……陵在匈奴二十馀年,元平元年病死。”此即是“将军百战身名裂”之古典资源。稼轩此句“身名裂”三字,实是触目惊心,发人深省。按《汉书》本传,李陵投降匈奴後并无杀身之祸,且又活二十馀年以病死亦即终老於匈奴,其“名裂”则有之,其“身裂”则无之,职此之故,可知稼“将军百战身名裂”之句,乃是变用古典,以切指今典。其变化古典之处,是增添古典所无之事,即正是今典所有之事、要害之事。复按稼轩此词上片言靖康之耻,下片承之而来,当是言南渡时事。而南渡时期抗击金兵身经“百战”、稳定国势使宋不亡的“将军”,第一人是岳飞;尤要者,当时大将无辜蒙冤惨遇杀害名声被毁(即“身名裂”)者,只有岳飞一人。职此之故,可以断定稼轩“将军百战身名裂”之句,乃是借用李陵之古典,暗示岳飞之今典。

  按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一所著录岳飞《五岳嗣盟记》(参《金陀粹编》卷十九所著录):

  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大小历二百馀战。虽未远涉夷荒,讨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建炎四年[1130年]六月望日河朔岳飞书

  宋岳珂编《金陀粹编》卷四所著录宋高宗赵构绍兴十年(1140年)《奖谕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郾城胜捷诏》:

  敕岳飞:自羯胡入寇,今十五年,我师临阵,何啻百战,曾未闻远以孤军,当兹巨孽,抗犬羊并集之众,於平原旷野之中,如今日之用命者也!

  案:岳飞及高宗此二种文献中“百战”之语,虽然不必坐实为稼轩此词“将军百战”之今典之语典,但是此二种文献“百战”之语所述岳飞抗击金兵身经百战之事实,则实为“将军百战”之今典之事典。

  又按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四《岳少保诬证断案》条所著录《绍兴十—年[1141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刑部大理寺状》:

  准尚书省扎子:“张俊奏:张宪供通,为收岳飞处文字後谋反,行府已有供到文状。”奉圣旨:“就大理寺置司根勘,闻奏。”今勘到:……张宪为收岳飞书,令宪别作擘画,因此张宪谋反,要提兵僭据襄扬,投拜金人。……今奉圣旨根勘,合取旨裁断。有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

  《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七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条引《岳侯传》:

  绍兴十一年冬十一月二十七日,侯中毒而卒。

  宋谢起岩《忠文王纪事实录》卷四《行实拾遗》6:

  [岳]王薨一年前,後年此日,诸将复之武昌骑戏,又一下卒忠义所激,自题一诗云:

  自古忠臣帝主疑,全忠全义不全尸。

  武昌城外千株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闻者为之悲泣罢游。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四十四绍兴十二年(1142年)正月戊申条:

  以飞狱案,令刑部镂板遍牒诸路。

  同书卷一百六十八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六月癸卯条:

  诏改岳州为纯州,岳阳军为华容军。先是,左朝散郎姚岳献言秦桧,谓……岳飞躬为叛乱,以干天诛,虽讫伏其辜,……而巴陵郡犹为岳州,以叛臣故地,又与其姓同,顾莫之或改。……故有是命。

  案:绍兴十—年岳飞惨遭宋高宗赵构及秦桧杀害,此即是稼轩词“将军百战身名裂”之“身裂”之今典。又,据《刑部大理寺状》“有旨:岳飞特赐死,……令杨沂中监斩”,尤其《忠文王纪事实录》所记绍兴十二年岳家军士兵诗“全忠全义不全尸”之句(此诗“武昌城外千株柳”,喻驻武昌之岳家军;“不见杨花扑面飞”,喻岳飞已死,“飞”字,即射岳飞),以及稼轩“将军百战身名裂”之句,则可知岳飞是死於刀斧,而不是如《三北盟会编》引《岳侯传》所说“中毒而卒”。

  又,岳飞是以“谋反”、“投拜金”之罪名而被杀害,此罪名并由“刑部镂板遍牒诸路”,即刊布全国,甚至到绍兴二十五年岳州、岳阳军等地名亦因与岳飞姓同而被改名,此即是“将军百战身名裂”之“名裂”之今典。

  “将军百战身名裂”,借用李陵之古典,而加以触目惊心的变化,以暗示岳飞之今典。其古典与今典之间,存有两点相似性,即第一,李陵、岳飞皆是抗击游牧族侵略者之名将(“将军百战”),第二,李陵、岳飞抗击侵略者之美名,皆被降敌、投敌之恶名所毁(“名裂”)。由于上述两点,此句用典(暗喻)得以成立。但是此句古典与今典之间,亦具有两点根本区别。第一,李陵并无“身裂”之祸,岳飞则遇“身裂”之祸,词言“将军百战身名裂”,乃是变用李陵古典,以确指岳飞今典,给出了指向岳飞今典的路标。第二,李陵之“名裂”是由于自己投降匈奴,岳飞之“名裂”则是由于赵构秦桧诬陷以“谋反”、“投拜金人”的“莫须有”的罪名7。此则读者一旦求得今典,自能分辨。由于上述两点,稼轩此句实为用典艺术神明变化的完美创造。

  再释“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之古典与今典。其古典资源,即《文选》卷二十九李陵诗《与苏武三首》第一首:“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第一首:“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亦可参读。)稼轩此三句,完全是借用李陵诗之语典,暗喻岳飞事之今典。按稼轩此词“将军百战身名裂”,写至绍兴十一年岳飞遇害于临安,此三句“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紧承上句而来,乃是写绍兴十年岳飞奉诏班师于朱仙镇,与黄河南北中原大地诀别(“向河梁、回头万里”),与河南父老乡亲诀别(“故人长绝”)。此种逆时写法,与上片“马上琵琶关塞黑”写至後宫入金,其下句“更长门翠辇辞金阙”再写後宫离汴,写法相同。皆是以领先主句写至今典之结局,再以从句逆写此结局之前的一个激动人心的特定情节。

  按《宋史》卷三百六十五《岳飞传》记绍兴十年(1140年):

  大军在颖昌[今河南许昌市],……飞自以轻骑驻郾城[今河南郾城县],……[兀术]兵逼郾城,……官军奋击,遂大败之。……方郾城再捷,飞谓云曰:“贼屡败,必还攻颍昌,汝宜速援王贵。”既而兀术果至,贵将游奕、云将背嵬战於城西,……杀兀众婿夏金吾、副统军粘罕索孛堇,兀术遁去。梁兴会太行忠义及两河豪杰等,累战皆捷,中原大震。飞奏:“兴等过河,人心愿归朝廷。金兵屡败,兀术等皆令老少北去。正中兴之机。”飞进军朱仙镇[今河南开封市西南],距汴京四十五里,与兀术封垒而阵,……大破之。……先是,绍兴五年,飞遣梁兴等布德意,招结两河豪杰,……其所揭旗以“岳”为号,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糗粮以馈义军,顶盆焚香迎候者,充满道路。自燕以南,金号令不行。……飞大喜,语其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方指日渡河……令班师,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於一旦!”飞班师,民遮马恸哭,诉曰:“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之。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飞亦悲泣,取诏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声震野。

  《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七《岳侯传》记岳飞奉诏班师时曰:

  所得州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复按《宋史》卷三百六十《宗泽传》所记岳飞早年事:

  秉义郎岳飞犯法将刑,泽一见奇之,曰:“此将材也!”会金人攻汜水,泽以五百骑授飞,使立功赎罪,飞大败金人而还,遂升飞为统制,飞由是知名。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六建炎二年(1128年)七月癸未朔条:

  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薨。……泽将没,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遇河”者三。

  案:绍兴十年岳飞连续取得郾城、穎昌、朱仙镇大捷,准备渡河北伐,河北义军纷起响应时,奉诏被迫班师,岳飞回首中原,沉痛地说:“十年之力,废於—旦!所得州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此即是“向河梁、回头万里”之今典。当岳飞班师时,曾经“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的河南父老乡亲“遮马恸哭”。“飞亦悲泣”,“哭声震野”,此即是“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之今典。

  又,宗泽对岳飞有知遇之恩,二人志向相同,渡河北伐是二人共同志向所在,宗泽临终三呼“过河!”岳飞自不能忘怀。读稼轩此三句词,对此亦当了解。

  兹再释“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之古典与今典。其古典,即《战国策》卷三十一《燕策三》所载:荆轲使秦,“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伉慨羽声,士皆瞠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按岳珂《金陀粹编》卷八《鄂王行实编年》绍兴十一年十月条:

  十三日,[秦]桧奏乞召先臣父子证张宪事,……诏召先臣入,臣云亦逮至。前一夕,有以桧谋语先臣,使自辨。先臣曰:“使天有目,必不使忠臣陷不义;万一不幸,亦何所逃!”

  《金陀粹编》卷二十八《百氏昭忠录十三》录《鄂武穆王岳公真赞·序》:

  余尝闻永嘉陈止斋云:往见石天民,言其父尝赴上江巡检官,夕投宿县驿。忽呵导:“岳少保来!”急急般[搬]叠出,而少保已至,问:“此何官?是间无旅馆,可只就门房驻。” 巡检如言。迨夜,堂上张烛,诸将合坐。巡检从壁隙窥之,诸将起禀事,密语。公正色而言,曰:“只得前迈!”诸将退而起禀者三,而公三答之如初言。呜呼!公岂不知此行之必死哉!其鼎鼎数千里而东者,非赴嘉召也,直趋死如归耳。

  案:绍兴十一年十月岳飞被诏入朝,临行“前一夕,有以桧谋语”飞,飞言“使天有日,必不使忠臣陷不义,万一不幸,亦何所逃”,及途中一夜飞与“诸将会坐”,诸将三请飞勿行,飞三次答“只得前迈”,即是稼轩词“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之今典。其古典与今典之间,具有三点一致性:第一,荆轲、岳飞前往之地,皆是死地。荆柯必死於虎狼之秦,岳飞则必死于虎狼之赵构秦桧。第二,荆轲、岳飞此行,皆视死如归。第三,送行实为生离死别,情景极为悲壮。职此之故,稼轩词用荆轲入秦视死如归、送行实为生离死别、情景极为悲壮之古典,书岳飞入朝视死如归、送行实为生离死别、情景极为悲壮之今典,遂得以成立。

  据《金陀粹编》卷九《昭雪庙谥》,岳珂《鄂王行实编年》成书上进於嘉泰三年(1203年)。按岳珂《程史》卷三《稼轩论词》条:

  辛稼轩守南徐[镇江],已多病谢客,予来筮仕委吏,实隶总所,例於州家殊参辰,旦望贽谒刺而已。余时以乙丑南宫试,岁前莅事仅两旬,即告谒去。稼轩偶读余《通名启》而喜,又颇阶父兄旧,特与其洁。余试既不利,归官下,时一招去。

  可知开禧元年乙丑(1205年)稼轩已与岳珂相知甚深,对岳家家世忠义高洁特致敬仰赞许(珂为岳飞之孙、岳霖之子),而珂《鄂王行实编年》早巳于三年前成书,则至此必为稼轩所寓目。稼轩此词正作于开禧元年,当与此相关。稼轩既熟知《鄂王行实编年》所载岳飞事迹,故能用之入词。

  又,据《金陀续编》卷三十《跋》,《续编》刊於绍定六年癸巳(1233年),但是其中所汇集之文献则早巳陆续搜集。按《金陀粹编》卷九《昭雪庙谥》:“考於闻见,访于遗卒。”可知岳珂搜集岳飞事迹,岳家军遗卒是其重要采访对象。复按前揭《忠文王纪事实录》所载飞死次年岳家军士兵诗“全忠全义不全尸”,明言飞死於刀斧,较《三朝北盟会编》载《岳侯传》所言“侯中毒而卒”为确,可知岳飞之死本末事迹,早巳由岳家军将士传闻于世。稼轩此词“将军百战身名裂”之句,亦言飞死於刀斧,与岳家军士兵诗所言相合,亦当闻于岳家军将士传闻。稼轩此词“易水萧萧西风冷”等句,言飞入朝途中与诸将会坐之事,亦当闻于岳家军将士传闻。而不必见于《续编》所录《鄂武穆王岳公真赞·序》之文字记载,始能言之。

  现在当问:稼轩词书岳飞事何以如此隐晦?稼轩此词作於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而早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孝宗即位第二个月就为岳飞平反昭雪,何以在岳飞平反昭雪四十馀年後,稼轩言岳飞事还如此隐晦?此实关系到南宋时期重大政治背景。

  按《宋史》卷三十三《孝宗本纪》绍兴三十二年七月戊申条:

  追复岳飞元官,以礼改葬。

  同书卷三十四《孝宗本纪》乾道五年(1169年)十一月丙寅条:

  为岳飞立庙於鄂州。

  又乾道六年(1170年)七月辛丑条:

  赐岳飞庙曰忠烈。

  同书卷三十五《孝宗本纪》淳熙五年(1178年)九月戊寅条:

  赐岳飞谥曰武穆。

  据此看,似乎高宗逊位孝宗即位後,赵宋政权已为岳飞平反昭雪。但是事实决非如此简单。淳熙十四年(1187年)高宗死,十五年高宗庙配飨之争议一事,即彻底暴露出孝宗敌视岳飞的真实面目。

  按《宋史》卷三十五《孝宗本纪》淳熙十五年三月条:

  丁未,右丞相周必大摄太傅,持节导梓宫。癸丑,用洪迈议,以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张俊配飨高宗庙廷,吏部侍郎章森乞用张浚、岳飞,秘书少监杨万里乞用浚,皆不报。

  复按周必大《文忠集》卷一百七十三《思陵录》下淳熙十五年三月八日条:

  是日引洪迈,上谕以山陵事,……迈赞圣德,……又奏:“顷蒙宣榆:‘太上皇帝宜以文武臣各二人配飨,文臣无如吕颐浩、赵鼎,有社稷之功;武臣当用张俊、韩世忠。’乞令侍从议。”并批:“依奏。”

  又癸丑十一日条:

  [礼官曰:]“侍从集议高庙配飨四人,宜如明招批依。”初,洪迈当太上升遐,即钩致上语,退却宣言於外。十一日,即得“依奏”之笔。省中行文书前两日,方遍至侍从处。迈又草其议,亲人签名而已。众论颇汹汹。又闻章森上书乞用张浚、岳飞,杨万里乞用浚,不报。

  《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一淳熙十五年四月癸酉条:

  杨万里以洪迈驳张浚配飨,斥其欺专,礼官尤袤等请诏群臣再集议。帝谕大臣曰:“吕颐浩等配飨,正合公论,更不须议。洪迈固轻率,杨万里亦未免浮薄。”於是二人皆求去,迈守镇江,万里守高安。

  案:淳熙十五年(1188年)高庙配飨之争的实质,是对岳飞作何评价,对高宗朝抗战与妥协投降两条政治路綫作何评价。这对於此後南宋政治路綫,当然具有重大现实意义。孝宗“明诏”用张俊配飨,而张俊是高宗秦桧谋杀岳飞的主要帮凶(参前揭《绍兴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刑部大理寺状》),并明确拒绝章森请用岳飞配飨(“不报”),这表明,孝宗为岳飞乎反昭雪只是表面文章、是不得已,而敌视岳飞才是其本质。从高宗到孝宗,南宋君主敌视岳飞的一贯态度并无改变。此即是稼轩词书岳飞事如此隐晦的深刻原因。确切地说,稼轩词言岳飞事如此隐晦,正所以引导读者去了解南宋君主一贯敌视岳飞、敌视抗战派的真面目。

  《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三《中兴至今日人物上》:“岳飞较疏,高宗又忌之,遂为秦所诛,而韩世忠破胆矣!”又:“高宗云:‘朕宁亡国,不用张浚!’”岳飞、张浚是主战派大将,而遭到高宗镇压、压制。孝宗明确拒绝章森请用岳飞、张浚配飨,并明确拒绝杨万里退而求其次的请用张浚配飨(“皆不报”),这表明,敌视、镇压、压制主战派的高宗家法,在高宗以後仍然有效。

  《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三:“[高宗]下诏云:‘和议出於朕意。故相秦桧只是赞成。今桧既死,闻中外颇多异论,不可不戒约!’”可见对金妥协投降、对内敌视压制主战派,乃是高宗明确诏示的家法。南宋时期政治主流是妥协投降路綫,这与高宗家法实不可分。

  稼轩此词作於宁宗开禧元年春夏之交,正是身为抗战派之重镇的稼轩出任镇江知府将以有为而遭黜罢之际8。妥协投降路綫当道,此即是稼轩所面对的政治现实。词言岳飞之悲剧,亦是寄托自己之悲愤。

  总结全文,可以得出两点结论。

  第一,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弟》词的主要结构,乃是古典面,今典实指。即借用古典,以指陈靖康之耻、岳飞之死之当代史。从而亦寄托了稼轩自己遭受南宋政权排斥之悲愤,及对南宋政权对金妥协投降政策之判断。

  第二,稼轩此词达到了古典字面、今典实指之艺术的巅峰境地。

  “马上琵琶关塞黑”,借昭君出塞之古典,言靖康之耻後宫北行之今典;“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借李陵别苏武之古典,言岳飞自河南被迫班师、回首中原痛言“十年之力,废於一旦,社稷江山,难以中兴”,河南父老乡亲“遮马恸哭”,“飞亦悲泣”,“哭声震野”之今典;及“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借荆轲入秦视死如归之古典,言岳飞入朝视死如归之今典,皆是精切湛深之用典。

  其中变化古典以确指今典,尤具有创造性。

  一是突出古典之文本所略写之特定情节,以指陈今典事实所具有之特定情节。“更长门翠辇辞金阙”,即是突出古典之文本所略写之陈皇后被迫乘车辞汉宫之情节,指陈靖康之耻朱皇后被迫乘车辞宋宫、于车中痛呼“百姓救我”之情节。

  二是增添本为古典所无而为今典所有之情节,以给出指向今典之路标以确指今典。“将军百战身名裂”,即是增添本为李陵所无而为岳飞所有之“身裂”之情节,以给出指向岳飞之路标、以确指岳飞之今典。

  此皆是稼轩思想自由灵活、艺术富有创造性之突出体现。

  [附记]:本文所用辛词《贺新郎·赋琵琶》条,承四川联合大学历史系教授景蜀慧博士见告,谨此志谢。

  注释

  1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上海古籍出版杜,1981年,第73页。徽宗《眼儿媚》词,见旧题辛弃疾撰《南烬纪闻》卷下。

  2 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第138页,此词 “编年”条,上海古籍出版杜,1993年版。

  3 姜夔《暗香》词序:“辛亥冬……作此两曲,……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辛亥,即绍熙二年。

  4 据杨罗生:《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作年考》,《齐鲁学刊》,1986年第4期。杨氏系年甚是。

  5 《靖康稗史》,确庵初编成书於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年),耐庵补编成书於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年)。此书在国内失传已久。此书传入朝鲜,至晚是在元代。朝鲜李朝国王遗德於辛巳三月(辛巳即明惠帝建文三年,1401年)为《靖康稗史》所作《跋》,云“是百年前传写来”。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此书由苏州谢家福(绥之)“得自东洋”(丁丙《跋》),始传回国内。以上据此书诸跋及崔文印《靖康稗史笺证·前言》。本文徵引此书,即据《靖康稗史笺证》,中华书局,1988年版。

  6 《忠文王纪事实录》,南宋太学明善斋生谢起岩撰,成书於宋理宗景定四年癸亥(1263年)。景定二年(1261年),应大学生之请,敕改临安太学(即岳飞故宅)灵通庙为忠显祠,谥岳飞封号为忠文王。(以上据此书《序》及所录《尚书省牒文》《录白忠文王词》。)由於事在宋末,此书流传又不广,谥岳飞为忠文王一事以及此书遂鲜为人知。清代编《四库全书》时,此书采进已晚,未获编入。(以上据此书中华书局版前言。)本文徵引此书,据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

  7 宋赵雄:《韩忠武王世忠中兴佐命定国元勋之碑》,《名臣碑传琬琰之集》卷十三。

  8 开禧元年三月,辛弃疾坐缪举,降两官;夏六月,改知隆兴府,旋以言者论列,与宫观;秋初,归铅山。详邓广铭:《辛稼轩年谱》本年谱,上海古籍出版杜,1979年版,第131—132页。

  原载:《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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