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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词中所展现的自我形象

  阳利平

  内容提要 本文通过三部分来论述李清照词所展现的女性自我形象一、在注重自我形貌美的同时,还特别注重自我人格的豪迈、纯洁、高雅。二、在爱情上特别看重双方的平等交流,表现出的不是一种对男性的依附,而是充满了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三、对自然景物变化的特殊敏感,这种敏感性表现在总是把自己触及到的自然景物同自身的青春和生命体验交织在一起。透过她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性格温柔、深挚,对于美的强烈的依恋和珍惜。这三部分之间相互联系,共同展示出的是一个有情感、有才华、有理想,既柔婉又刚强的女性自我形象。

  关键词 咏物词 闺情词 自我形象

  李清照的词具有永久的魅力的原因,我认为是她在词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清晰而完美的女性自我形象。这个形象从她的青年到晚年,始终一以贯之,保持着明晰的同一性。剖析这一形象,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李清照。

  一

  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关注自我形象,希望一切完美,更希望自我完美,在乎周围的人与事对自己的影响,把幸福和青春联系在一起。像所有女性一样,青年时代的李清照也十分关注自我的形象。但李清照与一般女性有很大的不同,她不仅关注自己的外在形貌,而且十分关注自我的人格形象。

  关注外在形貌的,如〔永遇乐〕(落日熔金)写到自己青年时代在元宵佳节的妆扮“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又写到自己晚境凄凉时的形貌和心理“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说明她确实十分看重自我形貌,作者有意突出青年和晚年,并由形容的变化引发出强烈的自我生命的盛衰之感。

  但李清照更看重的是自我的人格形象。在她的词作中,对自我形象的刻画始终处于中心地位。她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人格,不仅有着女性的阴柔、温婉,而且也有着文人士大夫的阳刚、豪迈和风雅。她可以说是集阴柔和阳刚两种人格美于一身的女性。这种和谐统一,体现的是李清照作为封建时代女性的独特的人格追求,而不是女性角色45的颠覆,更不是男女角色的错位。李词中最能体现人格形象的是咏物词。如〔多丽〕(小楼寒)咏白菊,作者就否定了“贵妃醉脸” “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等传统的美人模式,而拟之以屈平陶令之“风韵”,汉皋解佩、纨扇题诗之雅事。〔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借咏梅写相思,以弄玉和萧史的神仙似的爱情相比拟,亦足见其风雅。〔满庭芳〕(小阁藏春)写残梅,结句以“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写红梅,说“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咏白梅,说“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写桂花,说“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等等,都可见其人格形象的归趣所在。即使她在词中作哀婉凄恻之声,也不忘突出这一点。一般人都认为〔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海雾)一词在李清照词中是一个别调,“不类《漱玉集》中语”(《艺蘅馆词选》乙卷),但从人格角度看,其中所表现的高雅、洒落却与李清照的一贯人格追求相一致。只是从话语方式说,李清照词多受楚辞影响,此词则兼有庄子,于高雅之外又增加了几分豪迈而已。

  人格的高雅,始终是李清照人生追求的重要内容。例如《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写离愁极其凄苦,〔声声慢〕(寻寻觅觅)写悼亡之情极凄恻,但作者始终以菊自喻,前者称“人比黄花瘦”,后者称“满地黄花堆积”,以标示自己芳洁、风雅的品性。此二词一作于作者为少妇时,一作于暮年光景,这说明作者所追求的人格形象是始终如一,终生未变的。

  二

  李清照写作了大量优美的闺情词。人们似乎都已注意到她闺情词情感的深细,也注意到了她的闺情词和一般男子代女子立言的闺情词有所不同。在这里我也特别要强调这一点。我认为,李清照的闺情词最大的特点是她在词中写出了一个真正属于女性的自我。她的闺情词同一般男子代写的闺情词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一般男子所作的闺情词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和角色去揣摩女性。这是由男子掌握女性的话语权,实际上是在男性中心主义的语义氛围中描摹女性的心理。在这种氛围之中,女性往往只是卑弱、屈辱和依附的载体。她们在男性闺情词中,要么被掺进男性的政治、人生失意而变得穷愁哀怨,要么被强塞进男性的放浪浮浅而变得轻荡、放纵。李清照则夺回了被男性剥夺的话语权,以一种主体的自尊来展现真实的自我、真实的内心。她的词,也有写得比较恣纵的,但绝不像某些文人代女性立言的词作那样流于想当然的放荡不检。例如李煜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人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这两首词无论是题材还是表现手法都极为相似,都给人以真率自然之感。但细细体味起来,李煜词中的女子的心理是男子想当然的描摹,只是作者借女子的渴慕来渲泄自己的恣纵。它渲染的只是一种欲,而不是情。李清照的词展示的则是女性同所爱之人的情的交流。词中的女主人公也有女性的娇羞,却仍保持着女子的自尊自爱。李清照也有因爱的失落而惆怅、幽怨和苦痛,然而这绝不是作为依附者失去其所附对象的穷愁哀怨,而是主体对自我情感的自然发露。她的一些闺情词写相思之苦,尽管缠绵悱恻,却始终未失去自己的独立人格,始终掌握着一种与对方平等交流的话语权。如著名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词中写自己的孤独、寂寞、凄伤、相思憔悴,可谓极尽笔力,然而我们却看不出她有任何人格依附的痕迹。相反地从“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人比黄花瘦”等话语中,我们看到的是作者注重的是自我人格的清幽高洁,虽有自怜自赏之意,却无取媚献颦之心。作者以爱菊的陶渊明自喻,这不是由于她女性角色意识的失落,而是独立人格的展示,同时也是她平等意识的显现。

  又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极写相思之深。然而我们从“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处相思,两处闲愁”等话语中,感受到的却是她同丈夫平等的交流。这种相思之情是双向的,充分显示了她对这种纯洁、高雅的伉俪之情的满足与自信。她的这种发自自我的心声,是绝非男性所能摹拟、揣度的。由于李清照闺情词的深微情感都发自天性,因而其话语方式也是独特的,富于个性的。从“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人悄悄,月悄悄,翠帘重,更待何时”46(〔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草际鸣蛩”)等话语中,我们很难用一两句话就概括她感情的内涵。她总是把相思之情同对自然的感悟、对生命的体验交融在一起,在浅显明白的话语中凝聚着一种深沉、细腻和精微,显得蕴藉隽永,同男性常写的单向的、一方对另一方的思念、依恋的情感模式有天壤之别。

  三

  作为女性,李清照在词中表现了对自然景物的特殊敏感。其敏感之特殊性在于她总是把自己所触及到的自然景物同自身的青春、生命体验交融在一起,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对美的依恋和珍惜。由于生活环境的局限,李清照更多地关注身边的景物,花鸟草虫,飞禽走兽,山光水色,日月风云以及时光的流逝,季节的变换,都会触及她的心灵,引起她情绪的动荡。她善于从自然中发现美感,并从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东西,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融注其中。她对大自然一直保持着一种纯真的情感,在她笔下,不仅体现着人与自然关系的亲密无间,水乳交融,而且体现着女性的深细柔婉,娇媚多情。如〔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写的虽是暮秋时节的湖光山色,表现的却是“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与“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的情感,是自我对自然的深深依恋之情,充分表现了女性感受之细腻。

  李清照大量的伤春词也表现了她对自然的敏感,体现着一种对青春和生命迁流的体悟。典型的如〔如梦令〕“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通过与侍者的巧妙对话,侍者对百花态度的轻漠,曲折表现出女主人公对“花”的珍视,对“春”的珍惜,对“美”的珍爱。〔浣溪沙〕(髻子伤春懒更梳)则是通过作者的动作,结合景物描写渲染伤春情怀,晚风中梅花飘零,月影疏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伤春气氛。又如《点绛唇》“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以“催花雨”和“连天芳草”写惜春和企望恋人归来之情,也渗透着对青春和生命的情感体验。〔永遇乐〕有“落日熔金,暮云合壁。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之句。词人把灿烂的落日比做熔化了的黄金,把聚在一起的晚云比做色彩斑阑的玉壁。被春风染绿的柳树上的烟雾是那样浓厚,夕阳是如此的娇艳,晚云是如此的瑰丽,可是对于流落他乡、饱经沧桑的她来说,景越妍,情却越哀。

  自然景物和季节的变换在词人心里经常引起的是一种留恋、怅惘之情,是一种对美景易逝和生命过程短暂的感叹,表现了她对季节的敏感和无限惜春之情。这类词纵然带着感伤情绪,而无疑的,这种怅惘感伤之情,是从对生活的肯定出发的,它引起我们的不是对自然对人生的绝望情绪,而是一种出自内心的对于“美”的珍惜。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一个以仇视态度对待生命、践踏生命的人,一个名利熏心趣味庸俗的人,我们是无法期待他对自然美、对生命的感受会有如此深刻和浓烈的。

  对美景、青春和生命流逝的感伤在李清照晚年的词作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她的名作《声声慢》最集中地表现了这一点。该词以“寻寻觅觅”开首,含义深长。她寻觅什么呢从全词看,她寻觅的正是消逝的青春、变衰的生命、永逝的亲人以及曾经有过的美好感情。而这一切,都与词人对乍暖还寒的天气、峻急的晚风、经行的飞雁、堆积的黄花以及滴雨的梧桐等自然景物变化的敏感交织在一起。可以说,李清照的词是女性内心世界的真实描摹,她的词深刻、细致地描写了女性对自然景物的真实感受。

  原载:《中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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