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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清照作品心解

  陈祖美

  (一)

  李清照的一生是饱尝人间甘苦的一生。她生于北宋中叶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这时,社会危机处在萌动、潜伏阶段,表面尚有一层承平的帷幕;文学则仍在鼎盛时期。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原籍今山东济南,她的父亲李格非是北宋“后四学士”之一,有《洛阳名园记》传世;母亲王氏亦擅文藻。李清照18岁出嫁,翁舅赵挺之一度官至尚书右仆射(宰相之一);丈夫赵明诚是著名的金石学家,他们是“夫妇擅朋友之胜”(《古今女史》卷一)的同志。赵明诚著《金石录》,李清照“笔削其间”(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收集整理金石书画是他们的同好:“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这种生活使她很惬意:“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金石录后序》)。这期间,在创作中也不时流露出“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的自豪感。这是李清照青少年时代生活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如有些作品:“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和“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等等,又或隐或显地表达出一种感伤愁闷情绪。那末,这是否像辛弃疾所说的是作者“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呢?不尽如此。如果我们把李清照的生活环境和思想性格联系起来考察,就会看到这种情绪的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良好的家庭教养和美满的婚姻,可能使她产生美好的理想,而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束缚,又可能使她的理想幻灭。在理想和幻灭之间,便是苦闷的渊薮。李清照早期的那些情调忧伤的作品,既是排遣上述苦闷的产物,也是封建时代妇女受压抑地位的反映。只不过她对生活特别敏感、对自由幸福的追求特别强烈,一旦求之不得,受到的刺激更大罢了。何况,李清照前期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她结婚第二年,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父亲李格非被编为元祐党人。凡列入元祐党籍者,或勒令停职,或编管。编管,是宋代的一种惩治官吏的办法。官吏获罪,除名贬谪州郡,编入该地户籍,由地方官吏加以管束。李格非在被编党籍过程中,所受的诖误,何时解除,史载阙失,而李清照以“何况人间父子情”的诗句,哀告赵挺之,就是为了搭救她的父亲。据载此事曾引起时人悲叹。这期间,赵明诚的父亲也屡有升迁黜罢。她与丈夫曾“屏居乡里十年”(《金石录后序》)。可见赵明诚的仕途进退与他父亲的升黜是有关系的。这些方面不能不对李清照的思想、生活有所影响,也会反映到她的作品里。她上诗赵挺之说:“炙手可热心可寒”。无疑,在这一断句里,包含着作者对于世态炎凉的切身感受。

  靖康之变,结束了北宋王朝,也是李清照重大生活变故的开端。此后种种灾难接踵而来。先是他们的十余屋收藏在战乱中化为灰烬。继而丈夫染疾身亡,自己也大病一场,“仅存喘息”。金兵攻陷洪州后,又有大批书画宝器“散为云烟”。不仅如此,又传闻她家受到秘密弹劾,有人诬告他们赐玉器予金人,也就是通敌,这使李清照大为惊恐。更使她“悲恸不已”的则是,在会稽被邻人夜间穴壁盗去卧榻之下的书画砚墨五竹箱。这些珍藏,赵、李看得像生命一样宝贵,如今几乎丧失殆尽。所以她叹息“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从记叙以上罹难经过的《金石录后序》和李清照其他著作(有的真伪尚有争议)以及若干宋朝人的记载看,兵燹乱离、被诬通敌,丧偶、失盗、病痛、再醮、诉讼、离异、系狱等等,这些人生航程中的暗礁、险滩,李清照都没有幸免。假如白居易生在李清照之后,他可能把悲悼李白的诗句“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李白墓》),用以悯叹李易安的“薄命”。联系李清照的这些遭遇读她的《玉楼春》、《武陵春》、《声声慢》等作品,对其中表现的作者的凄怆忧苦心情,才体会更深。否则我们就不能理解<玉楼春)的基调:面对蕴香欲放的红梅,作者却那么“憔悴”,以至“闷损阑干愁不倚”,预感到“未必明朝风不起”。原来在她的经历中,多次遇到过不测风云,她的命运和当时的世祚一样,乱亡相继,不堪禁受。《武陵春》一词集中地表达了作者的平生忧患: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是啊,在李清照的人生舴艋舟上,曾经载过多少忧愁。对于这首词,清代学者俞正燮的理解是:“流寓有故乡之思,其事非闺闱文笔自记者莫能知。”(《癸巳类稿·易安居士事辑》)这是有道理的。没有李清照的身世,就没有李清照的作品,《武陵春》如此,《声声慢》也不例外: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宇了得。

  这首词可以看作李清照一生忧患的概括和总结,前人对它的评价不外是:“连下叠字无迹,能手。黑字妙绝。”(《词菁》卷二)等等。这是仅就字面而言。我们说读这首词,仿佛看到一个哀怜无告的老妇人,在暗淡的屋子里,若有所失地寻觅什么东西,又恍恍然地隔窗怅望。她看到南去的雁字、枯萎的黄花,更引起了伤心事:早年思妇的感伤曾使她像“西风”中的黄花般的消瘦,如今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的种种折磨,更使得她像堆积满地的黄花一样,憔悴不堪了。窗外的秋雨落在梧桐上,点点滴滴下个不停。这种凄凉的境况叫她怎么禁受得了呢?如此层层递进,写出了作者的“推愁不去还相觅”(《老学庵笔记》卷八)的悲戚心境和恍惚神情。这就是连下十四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真正艺术效果。有人说:“‘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有此词笔,殆间气也。”(《白雨斋词话》卷七引张正夫语)这只说对了一半,即“黑”字堪称青钱万选,用得到家;一半含有先验论的成分,认为李清照有此文笔是天生的。其实,李清照之所以能够写出这个“黑”字,除了出类拔萃的文笔外,主要地还是她有深切的生活感受。从少妇起,她就常常与丈夫分离,以至46岁上死了丈夫,自己成了嫠妇老妪。三四十年来,她不知孤独地渡过了多少个黄昏和黑夜。她对“黑”字有自己独特的感受。这个字含蓄而准确地表达出作者大半生所受的煎熬。同时,“黑”字还很自然地领出了下面的“愁”字。“怎一个愁字了得”,不仅照应了全篇,也槳括了我国这一中世纪女词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总之,李清照的全部作品是她一生哀乐的真实写照。我们决不能因为她的有些作品调子低沉,就说是“浸透了没落颓废的情调”,“起着瓦解,麻痹人心的作用。”也不能说是什么“反现实主义的逆流”等等,文学批评中的这种不经之论,再也要不得了。

  (二)

  李清照是一个杰出的女作家,不仅她的作品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她的某些思想品格至今仍有光彩。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五《夫人孙氏墓志铭》曾记载孙氏十余岁时,李清照欲以其学传之。孙氏回答说:“才藻非女子事也。”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是南宋时妇女深谙的“女儿经”。李清照不仅敢于藐视这种传统的封建观念,在文艺、学术领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对于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她也进行了大胆的挑战。前夫死后三年,她改嫁张汝舟。不料张汝舟是一个“驵侩之下才”(《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也就是掮客、牙商之流的人物。她与这样的人“实难共处”(同上)。我们知道,李清照的前夫赵明诚是封建时代较廉洁的官吏。他们夫妇酷爱金石书画,是靠节俭、甚至典当衣物购置:“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金石录后序》)赵明诚系相门之子,在“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贪赃枉法的封建制度下,他们能这样克俭自守是不容易的。至于李清照更是“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金石录后序》)生活很朴素。具有这种品格的人,与“妄增举数人官”(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八)的张汝舟其人是冰炭不相容的,李清照与此人离异是符合她的性格特点和为人准则的。上述种种思想举动,发生在封建社会的一个上层妇女身上,是罕见的,也是容易招致物议和蒙受攻讦的。比如说她“晚岁颇失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真逐水桃花之不若矣”(《古今女史》卷一)等等。这就从反面告诉我们,李清照虽然是封建统治阶层中的“贵家子弟”,但她的思想行为却不是封建道义所能规范得了的。不仅如此,李清照思想和作品的进步性,更表现在她敢于讥刺时弊和具有忠愤激昂的爱国热忱方面。

  绍兴三年(公元u33年)五月,宋高宗赵构派韩肖胄、胡松年使金,李清照写了一首《上枢密韩肖胄诗》,诗中说“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土。”在赵构君臣把淮河以北的广大土地割让给金朝,又以大量財帛向金人纳贡,还向金统治者卑称儿臣的时候,作者的这种血洒山河的爱国衷肠,是难能可贵的。在博弈打马时她说:“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打马赋》)这哪里是在进行闺房雅戏,岂不是明白地陈述复国还乡的心愿。还有一首被称为“甚工致,却是词语”(《历朝名媛诗词》卷七)的《春残》诗:“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最长。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也明确地表达了作者以国破家亡为恨的思想。同类作品还有《菩萨蛮》,写的是风物宜人心情好的春天,作者不忘故乡:“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清平乐》下半阕“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则流露出作者对国家前途的担心。《添字丑奴儿》有“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从“愁损北人”,可以看出这时的作者已为国家的命运伤心流泪了。还有《南歌子》中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以及《转调满庭芳》的结句:“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也都表现了一种深沉的家国之恋。这类词的代表作,是李清照南渡以后怀念京洛旧事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关于这首词,刘辰翁《须溪词》卷二谓:“余自辛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刘辰翁是南宋著名词人,他效易安体的《永遇乐》,表达了对南渡后“江南无路”、春事无主的国势的痛惜。刘、李同调,李清照的这首词正是通过元宵夜的今昔对比,流露出她对“中州盛日”的深切怀念。

  李清照曾写过一首称颂末路英雄项羽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此外还有大约作于宋高宗赵构建炎二三年(公元1128-1129年)的二首失题断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这些诗所指人事故实都是为人熟知的。《夏日绝句》表达了李清照对项羽叱咤风云一生的赞叹。在李清照看来,项羽不肯过江苟活自安,对江东父老能以死相谢,他虽然在战场上失败了,但仍不失为英雄。王导是有志于“戳力王室,克复神州”(《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的东晋重臣。刘琨比王导生卒略早一些,是晋朝的著名将领兼诗人。《山东通志·艺文志》记载一则按语:“易安多以文字中人忌……‘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讥刺甚众。”俞正燮在《易安居士事辑》中也说:易安“以美秀之才,好论文以中时忌也。”还称这几句诗是“忠愤激发。意悲语明”之辞。这些评语发人深思:李清照讥刺的是些什么人呢?原来在她写这些诗句时,南宋主战派名相李纲一度被罢职.任东京留守的名将宗泽多次上书,力请高宗还都号召抗金收复失地,高宗却置之不理。宗泽忧愤成疾,连呼三声过河而终。代之而执朝政的是一班苟安乞降昏庸低能之辈。这与苟安江南无意收复北方失地,又横阻祖逖等北伐的司马睿东晋王朝,何其相似。处在李清照的时代和地位,对于皇帝及其身边的大臣是不能够直言不讳地加以揭露和批判的。她怀念以死谢江东父老的项羽和力图规复的王导、刘琨,就是对“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屈膝称臣于骄虏,而无愧怍之色”(王夫之《宋论》)的偏安一隅。为保住自己的皇位,甘心将父兄留在金人手中遭受蹂躏的赵构君臣深刻的讥刺。

  (三)

  李清照及其作品被称为“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词曲类一》);“易安居士能书、能画,又能词,而尤长于文藻”(《清河书画舫》申集引《才妇录》);“宋以后闺阁之文,此(指《金石录后序》)为观止”(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卷九)。对于李清照的才学,史籍中还有许多记载和论述,也曾流传过一些佳话,如题名元伊世珍《琅嬛记》中记载的赵明诚叹赏《醉花阴》便是一例;此外,《金石录后序》的一段记叙也颇有趣:李清照说自己记性强,每当饭后,坐在书房归来堂,泡上茶,指着图书史料说,某件事记载在某一本书、某一卷、第几页、第几行,以说对与否决胜负,胜了先饮茶。她每当说对了就举杯大笑,以至茶水倾倒在怀里。她能用嬉谑取乐的方式博览群书,是一种才学果腹,智慧超人的表现。李清照的父亲曾说过“中郎有女堪传业”,话是推崇东汉蔡邕的女儿蔡琰的,实际是称道自己女儿的才学与蔡琰相颉颃。这种称赞并不过分,别人也认为李格非女“其文淋漓曲折,笔墨不减乃翁。”(《绛云楼书目》卷四金石类陈景云注)

  上述资料,只能作为评价李清照及其作品的参考。至于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得靠她的作品——特别是抒情词的创作水平来确立。

  词的发展由民间转到文人手中后,在唐末五代是作为“娱宾遣兴”的工具。到北宋中叶,在苏轼的努力下,虽曾扩大了词的内容,但并没有打破“词为艳科”的传统,类似于“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王衍《醉妆词》)之类的“香软”题材,到了北宋末期,周邦彦等人又使它重新抬起了头。李清照虽然不同于一般“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的风流文人,她的词没有那种令人腻烦的脂粉气息和华靡语言。但是一代时尚难以尽除,李清照对于词“别是一家”的理论主张,以及在创作实践上恪守“诗庄词媚”的原则,使得她的词的写作局限在自己的眼中泪、意中人、心中事的题材里。她现存的总共四五十首词,大多是泪洒、愁凝,醉态慵慵的描写,“慵”和“憔粹”一类的字眼反复出现:什么“慵自梳头”、“玉阑干慵倚”,还有“憔悴度芳姿”、“憔悴更凋零”等等。“愁”字和“酒”字更是几乎篇篇离不开,她游春赏花愁、饮酒赋诗也愁,白天“没心情”、夜晚“无好梦”,不知有多少春愁、秋悲,写不尽,诉不完。不能否认这种种诉说,在大部分作品中能够唤起读者不同程度的同情;而有些作品也不免流于时俗。比如有一首《庆清朝慢》,虽然词中把“绰约天真”、“妖娆艳态”的牡丹写得很可爱,但作者醉心地描绘的那种不是游春赏花,就是金樽倾倒、日夜宴饮的生活方式,我们是不能肯定和欣赏的。又有一首《瑞鹧鸪》,把一双并蒂连枝的银杏,比作“醉后明皇倚太真”,格调不高。还有的作品表现出一种对于现实无可奈何的感喟:“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不能进而把作者的一些故作消沉,曲折地表达深意的作品误解为是什么随遇而安、“笔意亦欲仙”(《古今女史·诗集》卷二)、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思想的流露。像《晓梦》诗,其中虽有“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的句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不顾国恨家痛,去追求仙境,而是把那种“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与她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痛苦生涯相对比,更加深了思念故家乔木的感情。这是一种正话反说的手法,读此类作品,不可率尔得出作者思想消极颓废的结论。总的说来,李清照在词史上的贡献,大大超出了她的局限。

  那末,李清照在词史上的主要贡献是什么呢?梁启超曾称杜甫是“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杜甫研究论文集》一辑,梁启超《情圣杜甫》),这是很有见地的。有谁笼统地把李清照说成“写情圣手”,或许有人不以为然。倘若人们细读李清照的一些主要词作,就会感到借用梁启超对杜甫的这一赞语评骘李词,并不过誉。历代词论家对李词的评价,有些也是很高的。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说:“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练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说李清照的词自成一家,不在秦观、黄庭坚之下,它的凝练超出吴文英,它的清丽可与周邦彦的《片玉词》比美。这些看法是有根据的。对于李清照何以压倒须眉,李调元没有说。有人认为李清照压倒须眉之处表现在《词论》中,她敢于指点柳永、晏殊、欧阳修、苏轼、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等文坛须眉的长短得失。事实上,她的“词论”虽不乏真知灼见,但由于她目空北宋词坛,对人苛求太甚,反受到“蚍蜉撼树”(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之诋。因此,不能说她在这方面压倒须眉。还有的认为“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菌阁琐谈》)倘若这是说李清照的诗和有的词写得豪迈奔放,可与苏东坡、辛稼轩并列,秦观、柳永不能比的话,是对的。可惜她这类豪放风格的作品太少,词只有一首《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和其他个别语句。她的诗几乎篇篇豪放,但至今只能看到十多首,这也难以压倒须眉。我认为,李清照真正压倒须眉的作品,则是代表她的婉约派本色的词作,尤其是那些描写思念丈夫的所谓思妇之作。在这方面她是独树一帜,鲜有其俦的。

  诚然,我国古典诗词,以思妇、言情为题材的很多,也不乏优秀作品。唐诗中有王昌龄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等等。唐宋词中这类作品就更多了:王建《宫中调笑》里的“杨柳,杨柳,日暮白沙渡口。船头江水茫茫,商人少妇断肠。肠断,肠断,鹧鸪夜飞失伴。”温庭筠《梦江南》中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吕本中的《采桑子·别情》“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此外,林逋、晏殊、柳永、贺铸、周邦彦、曾布妻魏夫人、范成大、姜夔,以及《九张机》的作者和其他一些无名氏,也都有这类佳作传世。但是,综观历代思妇、言情题材的全部作品,其中不少充斥着浮辞艳语,缺乏真情实感。李清照却不是这样。她所描写的伉俪之情,不是轻飘飘的卿卿我我,也不是言不由衷的故作伤感,而是一种有着共同志趣的同志之好和入骨的相思之情。《醉花阴》、《一剪梅》、《凤凰台上忆吹箫》等是她的思妇词的代表作,也是词史上数得上的优秀作品。这些作品的过人之处在于:(1)作为一个封建社会里的大家闺秀,作者能够抹掉自己娇嗔羞怯的面纱,越出“非礼勿思”的雷池,大胆地倾吐自己的感情,这无疑于为作品灌注了新鲜血液、赋予了新的生命;(2)这类作品的主人公思妇,就是作者自己,作者以其富有才华的笔。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更是此类作品中绝无仅有的。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形成了男尊女卑,痴心女子负心汉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这类现象,不论是在民歌或是文人创作中,都有普遍的反映。曹植的《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人君怀。君怀时不开,妾心当何依。”这是比较早期的。到唐宋这类作品更加流行。但多数作者像曹植一样,是有一种君臣不遇或怀才不遇的寄托。纯粹写夫妻情爱的,文人中类似元稹、苏轼对妻子的那种沧海巫山和“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是少有的。他们在嬉笑游冶,眠花卧柳生活中写的大量思妇之作,没有多少可取之处。那些较有思想价值的,由于大多是男性作者的越俎代疱,他们摹拟思妇情态尚可维肖,抒写内心往往不易细致逼真。当然像曹丕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一首,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得那样细膩人微,也是不多见的。作品艺术感染力的强弱,常常取决于作者生活感受的深浅。在封建社会能够得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是天大的幸事,而与称心的伴侣生离死别,又是人生的极大不幸。二者都是李清照的切身经历。封建社会的女子经济不能独立,人身没有自由,她们的一切都寄托在丈夫身上,嫁鸡狗尚且都要相随,不用说像赵明诚那样有品行、有才学的人,李清照怎么能不倾心相爱?我们从她描写夫妻情爱的作品里,可以深切感受到其中凝聚着饱满而真挚的感情,以及女子特有的对爱情细致人微的描述,丰富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手法。例如,《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堪称真切、深情、细腻、独到之作,其结句更耐人寻味:唯有一个女子才能把自己受到离愁的煎熬与风霜之于黄花的摧折联系起来。也只有一个女性作者才能感受到,一个青春少妇不仅她的容貌如黄花般雅洁婉丽,作为一个思妇,她的苦境又与黄花的命运极为相似。这样一来,思妇的形象和黄花的形象也就很自然的融合在一起了。“黄花晚节香”,一个女子对丈夫的爱情,也应该像黄花那样临风傲霜坚贞不屈一一无疑这也是“人似黄花瘦”这一名句中所包含的女性特有的思想感情。

  再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如果不是一个十分钟情于丈夫的女子,她怎么会有一会儿蹙頞、一会儿伤心,丢不掉、放不下的感情呢?没有这样的感情,任凭妙笔生华,也难以写出这样质朴而动人的文字。

  李清照共写过三首《蝶恋花》,有一首除了其中“柳眼梅腮”常被援引,整首词不大为人注意: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一个换上春装的少妇,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和煦春天里,由于没有亲人陪伴,无心赏花观柳。她把枕头垫高,但高枕也不能解忧,白天斜靠在枕头上,首饰也弄坏了。该睡的时候,不能人睡,深夜一个人剪下灯花把玩。“夜阑犹剪灯花弄”,包含着思妇的多少难言之隐。其实也不用明说,当读者看到一个思妇手里拨弄着灯花,心里就明白了。杜甫《独酌成诗》曰:“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相传人们以灯花为喜事的预兆。思妇手弄灯花是眼巴巴地盼望着亲人临门的大喜事。作者的情思巧妙地寄托在思妇手中的灯花上了。这种思妇的形象及其特有的感情,男性作者是难以捕捉得到的。才思过人的曹植《美女篇》:“盛年处空房,中夜起长叹”中的思妇形象,就其鲜明性和感情的细致人微而言,也不免略逊一筹。

  《凤凰台上忆吹箫》是写离愁的: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箫和离歌是传统的辞别曲,作者选用这一词牌本身就是为了抒发她的“离怀别苦”。离怀别苦是我国诗词曲赋的传统题材,这首词一方面受到建安七子中徐干的情诗《室思》之三“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的明显影响,另一方面它又含有比徐诗更加丰富细腻的情愫,这种情愫往往是一个身闭闺闱的女子特有的,没有直接生活感受的作家很难写出这种情深意绵的作品。我们从元代大戏剧家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多次运用李词表达崔莺莺的离愁这一点,可以看出李清照的这类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之一斑。

  负有盛名的清代诗人王士祯,在《花草蒙拾》里把李清照称之为婉约词派之宗,未必允当,但他以为她的婉约词“难乎为继”却很有见地。本文胪述的,一言以蔽之,也正是李清照独步词史之处。

  原载:《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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