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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咏物词浅议

  江灏

  内容提要 苏轼的咏物词多为借物抒情,体现了词人复杂的思想和矛盾的世界观。其词常用丰富的想像、新奇的比喻、拟人、夸张、双关等手法构成浪漫主义艺术风格。苏轼不能作为豪放派的代表。

  关键词 苏轼 咏物词 儒释道 拟人 浪漫主义

  《全宋词》辑入苏轼的词共358首,其中咏物词30首,计咏月6首,咏梅5首,咏荷、琴各3首,咏杨柳、荔枝、茶各2首,咏海棠、石榴、花、橘、雪、雁、足各1首。

  咏物词起源于唐代。韩翃的《章台柳)、韦应物、王建的《调笑令》、刘禹锡的《潇湘神》、白居易的《花非花》相继开了宋人咏物词的先河。词到宋代,随着这种文学形式的日臻成熟,月材范围的日渐拓展,咏物词已蔚然大观。

  有人认为,北宋词人的咏物之词,多无寄托,描情状物,工巧妥贴,即为佳制。此论颇有武断之嫌。苏轼的30首咏物词除(浣溪沙·咏橘》和《菩萨蛮·咏足》不用比兴、纯用赋体外,《行香子·茶词》、《虞美人·琵琶》、《浣溪沙·荷花》、《减字木兰花·琴》、《减字木兰花》(银筝旋品)等5首虽不直接咏物,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借题发挥,用比兴手法抒发自己的感受。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论及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时,说苏词“直是言情,非复赋物”。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说:“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苏轼的咏物词大多有所寄托,有所喻意。

  苏轼是一位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的封建文人,故无时不体现“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行为准则。他在咏物词中多次借梅荷、榴花、孤雁、月光等表现自己的清高、孤傲性格。《荷华媚·荷花》“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赞美荷花清高自许,不趋时媚俗的风度神采,也正是作者人格的体现。《定风波·红梅》以梅品喻人品,红梅既有“冰脸不时宜”那冷若冰霜的气质,又有“小红挑杏色”那艳如桃杏的色泽,但它不同于桃杏,并不在乎青枝绿叶的有无,而是现它“孤瘦雪霜枝”那清高孤傲的格调。《卜算子》:“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既抒发了词人谪贬黄州时的幽愤苦闷心情,又表现了不肯依附新党的孤高性格。《贺新郎·夏景》“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榴花有如梅花,不与百花争春,等到浮花浪蕊都凋谢后,它才盛开“伴君幽独”,表现了不与世俗浮沉推移的清高。如果说《定风波·红梅》是以梅品喻人品的话,那么,《西江月·茶词》可以说是以茶品喻人品。“雪芽双井散神仙”,用江西修水县双井所产的白芽茶喻人品超逸。

  苏轼一生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度过,在新旧两党的夹缝中生存,宦海浮沉、历经坎坷,“乌台诗案”后,佛老思想成为他处世的精神支柱。在黄州时,他自号“东坡居士”。黄庭坚称他为“东坡道人”。黄庭坚在其《山谷题跋》卷二《跋东坡乐府》《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词后说:“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名噪古今的中秋咏月词《水调歌头》熔儒释道三教于一炉,是表现词人世界观矛盾的代表作。词的开篇,把酒问月,时空永恒,词人想从绵长浩渺的时空中寻求超越,驾风回到天上仙境,反映出由于政治失意而产生的消极“出世”思想。但是,词人刚想“乘风归去”,旋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回到天上,还不如留在人间,说明词人最终没有逃避现实,体现了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入世”思想。“人有悲观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三句议论具有哲理意蕴,也表达了词人政治失意、身处逆境时的通脱豁达态度。六年之后,苏轼另一首中秋咏月词《念奴娇·中秋》与《水调歌头》有异曲同工之妙。其辞日: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球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在清冷的秋光浸透碧净的夜空时,词人举杯对月,倍感孤单,幻想骑鸾乘风升天来往于清虚仙境,“今夕不知何夕”,过着与世无争的神仙日子,这是佛老“出世”思想的反映;然而,升天之后,又俯望如画的人间,烟树历历可见,终于不能忘情世俗。《减字木兰花·雪词》上阙咏雪,下阙以司马相如自比,认为自己有超越他人的咏雪之才,但转而却说:“莫惹闲愁,且折红梅上小楼。”惫思是不必逞才招惹是非,不如折枝红梅躲进小楼孤芳自赏,这无疑是对“乌台诗案”有切肤之痛,是消极避世态度的反映。

  咏物词通常使用的手法是“拟人化”。苏轼的30首咏物词,有11首使用拟人手法。《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将杨花比拟成一位春日思妇,全词写离别的闺怨。词的上阙是: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明明是暮春杨花离枝,却说成“抛家傍路”。在描写杨花零落飞扬的情状时,想像成满怀离愁别苦的思妇柔肠寸断,在百无聊赖中昏昏欲睡,一双娇眼显出“欲开还闭”的倦容。由于对情郎魂牵梦绕,竟在梦中随风万里寻郎,无奈好梦又被啼莺惊醒。词人抓住所咏之物的特征,使之人格化,从而完成了一个完整而生动的艺术形象的塑造,历来被人推崇备至。然而,吴世昌先生有这样一段评述:“静安以为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元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此说甚谬。东坡和作拟人太过份,遂成荒谬。杨花非花,即使是花,何至拟以柔肠娇眼,有梦有思有情,又去寻郎。试问杨花之‘郎’为谁?”[1]吴先生论词有许多真知灼见,惟此说不敢荀同。词原本是一种文学作品,拟人原本是一种修辞手法,似不可胶柱鼓瑟,求全责备。《洞仙歌·咏柳》以柳拟人,按傅藻《东坡纪年录》,所拟之人为王晋卿家侍人倩奴。“细腰肢、自有人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柳枝纤细婀娜,迎风飘摆,好像倩奴的细腰,有窈窕的身材,更有清高雅洁的格调。《定风波·咏红梅)将红梅比拟成美人。“好睡情开莫厌迟”,将红梅懒得开花比作美人贪睡未醒。“自怜冰脸不时宜”,将有如冰雪的白梅比作冷若冰霜、不合时宜的脸色。“酒生微晕沁瑶肌”,将红梅比作微醉的美人脸色,因酒力使美人白玉般的皮肉透出红润的颜色。《西江月·梅花》咏的是广南的梅花,据庄季裕的《鸡肋篇》卷下:“东坡在惠州,作《梅》词。……(广南)梅花叶四周皆红,故有‘洗妆’之句。”《西江月》将梅花比拟成侍妾朝云。“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将广南中间白四周红的梅瓣比作朝云的脸面,不须擦粉而自然雪白,甚至还嫌擦粉会损伤天然的洁白,洗了妆之后,嘴唇上的红不褪色。《阮郎归·梅词》将梅花比拟美人可与《定风波·咏红梅》比肩。“雪肌冷,玉容真,香腮粉未匀。”雪白的梅瓣像美人雪白的肌肤,语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白梅近花心处泛出微红,好像美人脸上擦粉不匀,而容貌天然。如果说前三首咏梅词是比拟美人“淡妆”,那么,《诉衷情·海棠》则是比拟美人“浓抹”。“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谁将胭脂调得淡淡的呢?偏要在脸边抹得浓浓的。《南乡子·双荔枝》将两个壳肉相连的荔枝比拟成一对孪生子,穿粉大红色的衣裳在“华堂深处”、

  “绮席歌筵”没有短暂的分离,而最终却被人为地“分拆破”,不能像旧时那样成双成对。

  苏轼的咏物词常用丰富的想像飞新奇的比喻、肆意的夸张、音义的相关、美丽的神话传说等构成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贺新郎·夏景》上阙: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入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美人晚浴孤眠,在睡梦中依稀听到有人轻敲闺门,惊醒后一看,却原来是风吹竹枝发出的声响。在“悄无人”的寂静午夜,词人将风吹竹枝声想像成敲门声,很恰切地表现出梦中人有所期待、似睡还醒的心态。《西江月·梅花》上阙: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词人将不怕瘴气的梅花想像成“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的绝色女子,她有冰雪一般的肌体,仙女一般的韵致,乃至使得海仙不时派岭南珍禽“绿毛么凤”前往探视。《减字木兰花·春月》:“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时值午夜,皓月当空,杯中酒在摇荡,倒映在酒中的月光晃动,词人想像杯中月影在翩翩起舞。《菩萨蛮·新月》:“画檐初挂夸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遥认玉帘钩,天孙梳洗楼。”词人将一弯新月想像成织女星梳洗楼的帘钩。词中这样一些奇思妙想、援喻设譬,描绘出一幅幅扑朔迷离的绚丽画面,给人以很好的艺术享受。

  “文似看山不喜平”,词亦忌直露。苏轼的咏物词有些不直接描写所咏之物,而是采用虚写、烘托的手法“直是言情,非复咏物”。《浣溪沙·咏橘》: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

  上阙描写橘林的景色。菊花凋谢后,竹篱边、茅舍旁经霜的橘子由青转黄,开始成熟。下阙用夸张的手法虚写橘子的香和味。刚把橘子剥开一半就闻到了袭人的芳香,初一品尝,橘汁像甘泉在口齿间流淌。少女剥过橘子的手三天之后还留有馀香。这样,不咏橘,而橘的色香味可以意会。《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上阙: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

  这首咏梅词对梅花主要不是正面描写,而是侧面烘托。前两句似一幅喜鹊寒梅图,描写的主体是寒雀。疏篱上的寒雀为了观赏梅花,争先恐后地飞上梅树枝头。踏雪寻梅,赏花饮酒,原本能够体现文人韵士的高雅格调。客来花下饮酒,寒雀见人惊飞,不意踏散芳英,梅瓣正巧落在花下客人的酒卮之中,虚写出寒梅人雀共爱的冷艳丰姿。《减字木兰花·花》除第一句“玉房金蕊”外,通篇不再直接写花,而是用花烘托陪衬拈花而睡的美人。词人感谢使百花吐艳的春之神力,却认为花的鲜红比不上关人的肤色。

  咏物词一般是借物抒情,音义双关也就成了通常使用的表现手法。《贺新郎·夏景》“芳心千重似束”,既指石榴花蕊一层层包裹得很紧,又指美人心事重,不肯流露。“花前对酒不忍触”联系结句“共粉泪、两簌簌”看,既指不忍触花,以免落花,又指不忍触动美人的芳心,以免落泪。《减字木兰花·荔枝》“骨细肌香”,既指荔枝核小肉甜,又指美人骨细肉香。“恰是当年十八娘”,既指名为十八娘的荔枝,又指十八岁的少女。典出宋代蔡襄的《荔枝谱》。《双荷叶》:“红心未偶,绿衣偷结。”“绿衣”既指水中荷叶,又指苏轼好友贾耘老之侍妾。“绿衣”为妾,典出《诗·邶风·绿衣》。荷花已有红蕊而未长出莲藕就“绿衣偷结”,晰笑贾耘老与侍妾双荷叶未成正式配俩前就已私通苟合。

  苏轼的咏物词同他的其他词作一样,没有几首能显出几分豪放气派,词学家对苏轼作为豪放派代表的流行说法提出置疑是不足为怪的。从30首咏物词来看,除少数几首外,绝大多数没有脱离脂粉柔情、离愁别恨,有些词还格调不高,这是北宋词人视词为“小道”,继承唐五代词言情的传统,难以突破“词为艳科”的藩篱之故。

  [参考文献]

  [1]吴世昌.词林新话[M].北京出版社2000.155.

  [作者简介] 江灏(1942—),男,湖南省常德市人,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古代汉语研究。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湖南长沙410006

  原载:《中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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