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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每一个时代,其同时代最伟大的人,必有齐名者,如诗人称“李杜”,文称“韩柳”,书法家则有“颜柳”,画家则并称“吴李”。当时代的气运转动时,必同时可出很多人才也。

  现在讲到盛唐,主要指玄宗开元天宝时期,此时期最著名诗人厥为李白、杜甫,并称“李杜”,尚有王维。王维、李白同于西元701 年生,杜甫则712 年生,李白与杜甫齐名,王维则与孟浩然齐名,世称“王孟”,孟浩然年长王维十二岁。李太白极为赞赏孟浩然,有诗曰:“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杜甫亦赞道:“复忆襄阳孟浩然,清时句句尽堪传。”

  孟浩然死,王维哀悼之,作诗曰:“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王维这首悼孟诗,可说已具备了诗人最高意境。其过程是:由文章进入作者,再由作者进入欣赏者,然后由欣赏者进入欣赏者自己的文意。

  孟浩然是政治圈外人士,但为李白、杜甫及王维等人所推重。其《过故人庄》诗云: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此种诗称“田园诗”,亦是闲逸诗,境界高,在中国文学史上要占极大地位,最后,“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两句更佳,是歌咏日常人生。这是律诗,并非“一三五勿论,二四六分明”那样押韵,不可装腔作势,表面上不可露出心意与感情,应具含蓄。此等田园诗始创自陶渊明,陶诗中有“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等名句,亦为今人所传诵。

  王维,祁人,字摩诘,开元进士,官至尚书右丞,他兼善诗画,尤精于山水画,人说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信然。他信佛,故其诗中含有佛学哲理思想。

  在艺术上言,诗的境界要比画高。艺术是表现人之生活人格,人与自然可配合。孟浩然诗中有人,但陶渊明、王维之诗已将人抽掉,即是不将自己摆进去,此是一大优点。王维在山中别墅作诗道: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此二句是静中有禅理。

  又其诗曰: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此二句是指晚间人尚未入睡。

  又其另一诗曰: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

  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听。

  此诗说的是自夕阳西下至天黑,用色彩来描写,是活动的,约有三十分钟光景,是描述静物的佳诗。总之,他的诗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有佛理禅味。王维后来的画作可以说均从诗中脱颖而出。

  王维年老时隐居长安终南山,有《终南别业》自述道: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还说: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又有诗云: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歌《式微》。

  此诗前两句有陶潜、孟浩然风格,但后两句中所提及的《式微》出自《诗经》,意即政治上失意,有何不归之意。他羡慕闲适,亦倦于政治,有在政治上不得意之意。

  陶潜、王维和孟浩然三人都是田园派诗人。论性格,孟之性格在王之上,陶之性格更在王之上。陶诗变自孔孟,王诗则变自佛理而带有政治意识。陶渊明性格如虎,极为活跃,其诗更为可爱。

  李白是最难评论的一位诗人。他在当时社会上的地位、名声远在杜甫之上,是一位社会文学家。但我们至今仍未能肯定他的真姓与籍贯。他住过蜀,说他是蜀人,或说他是鲁人,甚至今日还有人说他是外国人。李白的家世也不清楚。还有,唐代可用诗应考科举,但李白并未考过。李白是流浪的,到东到西,是一位流浪的人士。朋友中有很多道士,他与王维同和尚来往不同。当他出长安时,有人形容他“仙乐满囊,道书盈箧”,可见并非是中国正式的士大夫。

  王维是居士,杜甫是严正的读书人,李白则是喜欢讲神仙、武侠的江湖术士,照理是属于下层社会的。一种是王维讲佛教,一种是杜甫讲尧、舜、孔、孟,李白却又是另一种。他的《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青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间,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可见他对中国传统士大夫一套已彻底解放了。

  李白有一位姓汪的朋友,有一次他为李白送行,李白亦作诗,道: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汪伦也因有这首诗而名流千古。

  我们想象中,以为李白狂歌醉酒,以为他十足是一位“楚狂人”了,但也未必,他讲起文学来却是严肃、固执而守规矩的。

  他的《古风》第一首,后人推崇他写得极好。其诗云:

  大雅久不作,吾衷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此诗主张文学复古,是文学革命,重视大雅正声。可见李白也自有其一套。他对中国文学史是有见解与批评的。

  世上常有二人齐名,如“韩柳”“孔孟”“墨荀”“陆王”等,虽齐名,但仍以其中一人为较高。

  此处如李、杜齐名,但以杜甫为高。一国的文化是其民族性情的表现,为表现民族文化的伟大,可以让万物共容,不必定于一尊,才是表示文化伟大。

  以上谈到信佛的王维和信道的李白,再说信奉孔孟儒家的杜甫。

  杜甫,襄阳人,字子美。他的祖父杜审言也是诗人,他们家是个文学家庭。他曾居杜陵,自称杜陵布衣。考试未能中举。玄宗时待制集贤院。肃宗时官拜右拾遗,后任华州司功参军,后归依严武,任官检校工部员外郎,后人遂称他为杜工部。大历中游耒阳时醉酒而卒,年五十九。今按其一生经历,可将之分成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一岁至三十四岁;

  第二阶段:三十五岁至四十四岁;

  第三阶段:四十五岁至四十八岁;

  第四阶段:四十九岁至五十九岁。

  杜甫幼年时曾到山东、江苏等地。他与李白友好。三十五岁起到长安,任官职至四十四岁为止。这一时期是杜甫最为潦倒穷困的时期,经历了“安史之乱”,却作了很多好诗。杜甫四十四岁那年,正是中国历史上的大转捩点。四十八岁,杜甫去四川,一直到五十九岁去世那年,他在生活上较为安定,当地的政府首长当作“外宾”招待他。此阶段他的诗,在技巧上大有进步,但诗的内容精神方面却比以前逊色得多了。我们最好读他的年谱,根据年谱读他的诗集就等于读他的自传。我们读任何作家的书最好都按次序读其全集。

  杜甫如一片枯叶,任由狂风吹飘。他是在大时代中无足轻重的一粒沙、一片叶,但杜诗变成了史诗,他的作品反映了当时整个的时代。

  杜甫在三十五岁至四十四岁这个时期,吃过残羹冷炙,生活极为困苦,但心胸却扩阔了。杜甫的全部人格精神与时代打成一片,与历史发生了大关系。杜诗说: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

  这些诗表达了儒家的最高精神,即社会不用他,他并不怨人。其实他内心是有牢骚的,但是并不怨天尤人。但我们可以说,对唐代三百年最有贡献的,恐怕要算杜工部了。

  杜甫最崇拜诸葛亮,他在四川时就住在诸葛亮祠堂旁边,李白则最看重鲁仲连。我在幼时最爱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其诗道: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这首诗境界极高,心胸极伟大。

  李白是仙风道骨,老庄风度;杜甫则布帛粟菽,有儒家精神。我亦颇爱杜甫的另一首诗,就是《缚鸡行》。其诗道: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

  说的是杜甫不愿将鸡出售。此诗富有哲学意味,亦是写日记,记录其日常生活有感。

  杜甫有一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其诗曰: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白日,有的版本作“白首”)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此诗甚为震撼人心,使当时乱世流浪者心花怒放。但曾几何时,回纥在唐肃宗时极度骄横,收复中原后,回纥的气焰更嚣张了。杜甫早前写的《北征》等多首诗中说明,乞援回纥会造成恶劣后果,如今已一一应验。接着,吐蕃又经常入侵,代宗时,吐蕃联合了边疆的游牧民族吐谷浑等攻占了长安,代宗仓皇逃到陕州。长安两度陷落,并遭受到焚毁与劫掠,使杜甫极为痛心,他曾在多首诗中提及:

  “西京安稳未,不见一人来。”

  “乱离知又甚,消息苦难真。”

  “隋氏留宫室,焚烧何太频。”

  在兵荒马乱、人民痛苦煎熬的日子里,杜甫忧心如焚,直到代宗广德二年,他在四川方才欣闻长安收复,写成排律《伤春五首》,其实都是关心国家前途、民生疾苦的政治诗。

  凡是大学者必具备两种能力:一是为自身的表现;二是要有好的有效的教人方法。朱子便具有上述两种能力。杜甫是诗圣,当时唐人要反对文选派,杜甫却道:要“熟精《文选》理”,“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 ,不觉前贤畏后生”。

  杜甫也推崇宋玉,他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杜甫又推重苏武、李陵与曹植,有诗云:“李陵苏武是吾师”,“文章曹植波澜阔”。

  他又推尊陶渊明、谢灵运等前辈作家,对同时代的李白也极度看重,诗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这是用庾信、鲍照来比配李太白。

  他又推重岑参道:“谢脁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此处是说岑参可比配谢脁,说明杜甫看法之广。

  杜甫说: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又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

  此处说明杜甫尊重每一位作家,不论今人古人,他们各有不同的技艺本能,好名声不是白白得来,新的是从旧的传承而来,所以新人古人同样值得吾人来尊重他们。

  杜甫自述道:“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晚节渐于诗律细。”

  杜甫认为写作时,必使字字妥当。他写文章必须要求能达到最高妙的境界。

  杜甫又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意即写文章能做到下笔有神,便可以做到老成而没有遗憾了。

  他又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此意即是,写文章要做到语语惊人,才能代表文学家的全部生命。

  最后,再引述杜甫的两句诗作结,诗曰:“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杜甫在三十三岁到四十四岁时,在长安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残杯冷汁的困苦生活,但他仍刻苦自励,勤读孔、孟、老、庄诸典籍,并从《昭明文选》承受了写文章的技巧,立志要献身于文学,唯有如此,才能许身于其他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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