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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女词人顾太清的诗词全帙《顾太清集校笺》,终于由中华书局出版了。这是目前收录顾太清作品最全的本子,包括《天游阁诗集》七卷和《东海渔歌》词集六卷(顾太清尚有小说《红楼梦影》与戏剧《桃园记传奇》等,但古代集部著述的惯例,一般不收说部和戏曲)。整理者为金启孮、金适父女,系太清夫人五世、六世后人,应该是现今这部文集最合适的整理者。因为,顾太清的丈夫奕绘,为荣恪郡王府贝勒(即《还珠格格》里著名的五阿哥永琪的孙子)。而荣王府这一系的全部家史,都藏在金启孮先生家,这为他们整理太清夫人的诗词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奕绘家族之外,虽然不乏功力深湛的研究者,但终究是隔了一层。从上个世纪起,冒广生就拿龚自珍诗“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之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和居住在太平湖畔的顾太清牵扯到一起,制造“绯闻”,至今各种猜测,仍然不绝于耳。但是有很多所谓“证据”,在金先生处只是满族人家居日用的常识。例如太清为何26岁才嫁人,颇启人疑窦,其实合乎满俗。对太清诗词的解释,对太清家庭关系的介绍,都散见于注释中。例如描写演木偶戏有两句“驾赤豹,从文狸”,一般都认为是表演的热闹场面,其实赤豹和文狸是荣府两个家仆的名字。太清夫人为何被迁居出府?作为侧室,和嫡室关系如何?后来如何上诉申冤?本书整理者都根据独家资料,给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解释。

  现在我们喜欢看后宫、豪门题材的影视小说,按流行理论是寻找“代入感”。但代入的环境首先得真实。有志于写后宫小说者,真的应该看看顾太清的诗词,看看这些贵族女性实际上在干什么,想什么,否则会非常隔膜。《红楼梦》后四十回续貂的痕迹,许多就体现在这种隔膜上。这种隔膜不仅是民族差异,更多的是阶层的不同。以高鹗或其他续书者的出身,没经过没见过许多东西,所以也就不知道该让贾府中的金枝玉叶们做些什么。林黛玉看琴谱,宝玉一惊一乍,仿佛是遇见了天书——其实只是学古琴最基本的ABC,今天少儿古琴班第一课就讲的内容。

  对顾太清诗词欣赏接受,依笔者看来是经历了若干变化的。清末许多词学大家推崇太清,至于说“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王鹏运语),而今天似乎变为渐行渐淡的背影。原因很简单:太清诗词并不香艳,也不幽怨,也没那么柔情,“任海天辽阔,飞跃此生中”,“瑶台种,不作可怜红”,这种超迈独立的意识随处可见,好容易有个“丁香花案”,还遭到了有理有据的批驳。这样的词人,如何能吸引眼球?

  对待女性文学的心态,其实往往只是今天读者的一厢情愿。贵为福晋的太清夫人何必写些柔肠绕指闺情深怨来满足今天读者的需求呢?文学史不仅是作家和作品不断产生的历史,也是读者的阅读史,文学史由二者共同构成。我认为,女性文学,比起男性文学来尤其倚重后者——时代、读者群体、社会心态,甚至传播技术。也正像女性自身一样,更容易被人打扮。这种心态早就有。太清出游骑马不坐轿,本是满族习惯。而《清词玉屑》说太清“于马上抱铁琵琶,宛然王嫱图画”,《栖霞阁野乘》竟演成太清“作内家装,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见者咸谓王嫱重生”。金启孮责之为“女子一骑马,就得抱琵琶,而且就像王嫱”,是“浅陋的无枝生叶的记载”。确实,这种记载更大可能是后人根据自己需要为太清夫人打扮出来的。而细读太清诗词和她的人生经历之后,我们也会发现,这种记载确实无聊:王嫱和顾太清,根本就是不搭界的两个形象。王嫱号称是做了单于的妃子,其实早就入了四美、十美或N美图,接收着大众审美的眼光;而太清夫人依然是荣府福晋,很难被后人恣意打扮,尤其是在旧贵族磨灭殆尽的今天。这种不伦的比拟,最终也没有附着在太清夫人身上,进入一般读者的视野。正如仙女之天华虽众,而终不能及于菩萨之身也。

  顾太清的词,况周颐评为“无人能爱,无人能知”,“以绝代佳人而能填无人能爱之词,是亦奇矣”。不错,若说顾太清诗词尚可为后人所称道,其原因恰恰就是:并不可爱。

  顾太清喝酒,而且喜欢独酌,酒酣之际,往往有佳作。笔者有朋友声明,无法接受吸烟的女性做他的朋友。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嗜酒的女人,尤其是喜欢自斟自饮的女人。

  顾太清并不香艳。按说她和奕绘伉俪情深,传为佳话。可是,读者要想从中找“料”,那可真打错了主意。其实,“枕边发尽千般愿”,“上邪我欲与君相知”,这只能是情人、恋人,而肯定不是夫妻之间的话。太清称奕绘为“夫子”,和诗称“恭和”,上坟称“恭谒”,相待以礼。奕绘深通经学,夫妻往往论道到深夜。这就是奕绘他们这个阶层的真实生活。

  顾太清理性。尽管有悲哀,有愤懑,但从没有过彷徨失措,软弱无助。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去做什么。她会管理府中庶务,懂得如何与嫡系相抗争。她的儿子载钊本生于七月初七(见载于宗人府档案),但丈夫奕绘也恰于此日逝世。当时府内迷信,认为奕绘是被“克”死的,迫使太清携子迁出府邸。为此她故意写诗《七月初九清风阁望钊儿》:“老眼凭高看不清,忽闻林际马嘶声。今朝驰马登山者,十七年前此日生。”制造舆论把载钊的生日改迟了两天,不可谓不工于心计(此事若非金先生发微,他人何由知晓?),然而在当时的环境下,她也只能这样做。顾太清的词里看不出多少幽怨,可想而知,一位仆妾成群,“御下明察”的福晋该有什么样的范儿。

  顾太清善于交际。她身边聚集了一大批闺阁词人,如沈善宝、李佩金,都是很有名气的。很像18世纪法国杜布雷夫人的沙龙,作家有了新作品都拿来朗诵。事实上,这些清代才女的诗词,也是先在这种类似沙龙的结社唱和中创作、朗诵,然后流传出去的。正如《红楼梦》大观园里结社作诗,很快社会上跟风者就传抄起来了。所以孟森先生在《丁香花》中说奕绘家“此亦当时一荣国府也”。而旧北京旗人中,尚流传有《红楼梦》即据荣王府为背景所写的传说。而顾太清少年时,常到荣府与府中诸格格相唱和,其身份颇似史湘云。

  顾太清还有点“道学”,见双獾相依偎的小玉佩,即谓“君臣父子全”;见嫩柳,就说“谁把柔条染嫩黄,大文章”;见扭秧歌的农民,她教训说“插秧种稻,何曾能够?古遗风不守。可怜浪费好时光,负良田千亩”。放在过去,这就是地主阶级文学的典型罪状。但不要小看这个,这不是迂腐,不是无味,这是真实的意识形态。今天的后宫戏若缺少这些东西,再写得锦衣玉食、富丽堂皇、争风吃醋,也显得滑稽,所谓“无钱口数他家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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