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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柳宗元山水游记

  郭新庆

  最能代表柳宗元文学成就的是他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是其中的代表作,这是唐代文学一绝。《柳集》有山水游记十一篇,永州九篇,柳州二篇。永州九篇游记,前四篇《始得西山宴游记》、《鈷鉧潭记》、《鈷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作于元和四年(809)秋天;续四篇《袁家渴记》、《实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作于元和七年(812)秋天,前后相隔三年,后人称之为《永州八记》。余一篇《游黄溪记》作于元和八年(813)五月十六日。柳宗元在永州住在法华寺庙里,由寺庙西亭望西山,始有西山宴游;寻山往西,游钴鉧潭;又由潭西游鱼梁上的小丘;继而又向西至小石潭,随有四记。由近至远,三年后,柳宗元在西山乘船去袁家渴游览;自渴西南不到百步,得石渠;继而游石涧;最后是小石城山,转年去更远的黄溪。柳宗元九篇游记,内容相系,篇篇贯穿,自成体系,其写景又无一处雷同之笔,都是作者刻意用心之作。与以往游记不同,柳宗元游记“不是客观的为了欣赏山水而写山水,而是把自己的生活遭遇和悲愤感情,寄托到山水里面去,使山水人格化感情化”。(刘大杰语)这与他在其他文章里所有的心绪和情感是一致的。柳宗元把山水作为知己,借景写人,借物写心,景物里充满了感情色彩,字里行间都或隐或显着作者的影子。这是困境生出的绝世之作。

  柳宗元在山水的描写上,观察细微,体验深切,不但用笔精炼,语言清丽,还巧妙地运用多种文学手段。他把笔下的山水﹑景物都写活了。元和四年(809)写的四篇,“点缀小景,遂成大观。”(蒋之翘语)虽谓小景,却都写的清丽、天然、幽旷,小丘、小石潭,……如磐石疏林,清溪短棹,写得有声有色,声情并茂,处处充溢着诗情画意。每一篇都是一首精美的诗篇。写山石的奇形怪状,说如牛马下山饮水,如熊罴争奔登山。写游鱼,说“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尓(chù忽然)远逝,往来翕忽(xī迅疾貌),似与游者相乐。”鱼﹑影、人互动,静动相间,以鱼拟人,鱼知人意,“与游者相乐”。这里一个“徹”字,把景物写绝了,其日光照及水底,使穷形尽相,物无遁情,读了让人心旷神怡。他说鱼“若空游无所依”,象在透明的空气中游弋,是极写潭水的清澈,让人有飘若如仙的感觉。写树,说“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遂。”凄清、幽遂,其境静的让人骨寒。刘大櫆说:“结处极幽冷之趣,而情甚悽楚。”写小丘,说“唐氏之弃地”,犹然生出阵阵幽冷。写潭,说“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写山,他不直写山之高峻,而是用周围山水景色来烘托它。他坐在山上眺望四州,“凡四州之土壤,皆在衽席(坐席)之下。”山之高大,不言自显。说山下景色“寸尺千里”,是以小喻远。人眼看到的景色在千里之外,又仿佛在咫尺之间。说“山之特立(出众),不与培塿(小土堆)为类”,是作者自况也。顿时,浩气冲天,“悠悠乎与颢(浩)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赏美景都到了忘我的境地,“悠悠乎”,“洋洋乎”,不知不觉把自己与万物融化为一体。

  柳宗元元和七年(812)作的四篇游记,景色阔大了。这一年十月十九日,柳宗元自西山朝阳岩东南坐船到芜江,在袁家渴游览。随后向西南行百步,游石渠。再往南走到尽头,览石涧。游过三景后,柳宗元爬西山黄茅岭,也就是柳宗元说的小石城山。归来后,柳宗元写了这四篇游记,记述了当天游览的情景。《袁家渴记》宛如一幅小山水图,写得有声有色,声色妙绝。渴,当地方言谓水。《明一统志》说:“袁家渴在朝阳岩东南。柳宗元记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这是一姓袁者私有,柳宗元一一记说了周边的景色。写水,说“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其处也。……重州小溪,澄潭浅渚(zhǔ水中的小块陆地),间厕(旁边)屈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如闻水声。写山,说“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形容茂盛,盛大)。”如临山色。写树,说“其树多枫(fēng枫树)柟(楠木)石楠(树名),楩(pián黄楩木)槠(zhū槠树)樟(樟木)柚(柚木)。”如见枝干扶疏,摇曳生姿。写草,说“草则兰(兰花草)芷(白芷草)。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jiāo gé交错)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rǎn草木被风吹拂的样子)众草,纷红骇(hài起)绿,蓊葧(wěng bó草木茂盛的样子)香气,冲涛旋濑(lài湍急的水),退贮(zhù储存,积存)溪谷,摇颺(yáng飞扬,飘扬)葳蕤(wēi ruí形容枝叶繁盛),与时推移。”如见花叶摇曳。其草青、花香、山色、水声、树响,汇聚成一片奇光异彩,景奇,兴亦奇,令人目不暇接,沉浸于诗情画意之中。柳宗元写泉景更是一绝,他在《石渠记》里说:“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这是用声音写形)。……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越过)石而往,有石泓(hóng深潭),昌蒲(水草)被之,有青鲜环周。……清深多鲦(tiáo)鱼。……其侧皆诡(奇异)石﹑怪木﹑奇卉﹑美箭(竹子),可列坐而庥(xiū休息)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山泉景色灵动,人被如诗画般的情境陶醉了。风吹草木,韵声在崖谷中振荡。被吹动的草木静下来了,可它发出的声音还在远处回响。有声有色,意趣无穷,人的情感也情不自禁地随之在时空中飘荡。读《石涧记》又另有洞天佳境。石涧“其水之大,亘石为底,达于两涯。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在涧石上安放胡床(古代可折叠的坐椅),让水激之音在床下流响。柳宗元感叹说。如此无限妙丽的境界,古时有人享乐过吗?后来还会有人追随我去做这样的事吗?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二三称《石涧记》景物说:“点缀如明珠翠羽。”《小石城山记》说的石城山在城西黄茅岭北,沿岭而下,有“断土”(山势断裂成的陡壁)、“堡坞”(小城堡),奇石、美景。其文曰:“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小竹子),益奇而坚,其疏数(疏密)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好像是有智慧的人所创设的)。”整篇游记以虚就实,由山出石,由石步城堡,旁及洞门,上而往之,顿现异境。清蒋本厚是永州人,他在《永州山水记》里说:“山顶一洞,入数十步稍暗,从东北出,见潇湘合流处。”金圣叹评曰: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游记后半部,柳宗元借石之瑰玮,吐胸中郁闷不平之气。柳宗元说,他猜疑有无造物者久矣。如果说有,为什么中州(永州)独有美景,而列为夷狄(古时对少数民族的蔑称);如果说留此美石是为了娱贤,或说造物者不鍾灵于人,而只鍾灵于石,“故楚之南少(伟)人而多(美)石,余(柳宗元)未信之”。“天地无心而成化,何劳何神之有乎?”章士钊《柳文指要》《小石城山记》篇说:“此文寥寥二百字,读之有尺幅千里之势,而又将己之郁勃思致,一一假山石之奇坚,树箭之疏数,悉量表襮(bó表露)于其间。”储欣曰:“惝况然疑,总束永州诸山水记,千古绝调。”

  柳文记山水最奇崛,为文奇特突出,神奇绝妙。元和八年(813)柳宗元作《游黄溪记》,最称奇文。文中记的黄溪发源于湖南宁远县北面的阳明山,向西流经零陵县东北,折北后又向东北流入祈阳县与白江汇合入湘。黄溪在永州州治东七十里处。其文开篇云:“北之(往)晋(山西),西适(去)豳(bīn古地名,今陕西彬县),东极(到达尽头)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州)最善(美好的)。环水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水名),西至于湘(江)之源,南至于泷泉(水名),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也有这样的文势:“西南夷君长,以十数,夜郎最大。”此下也都如之,用“滇最大”,“邛都最大”,“筰都最大”,“白马最大”等等不已。据此后人说柳宗元《游黄溪记》仿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并由此引发了一番争议。《史记•西南夷列传》里说的西南少数民族众多小国的所谓“君长”,其实都是一些部落的酋长。夜郎国在今贵州西部,不过一个县域大小。可他的国王却问汉朝使者,夜郎与汉朝谁大这样的话,一时成了千古笑谈。这才有了“夜郎自大”的成语。柳文用这以小喻大的文势,是要突显永州山水之美,其用语远比司马迁那段文字富有文彩。清代戴敦元《萧穆类稿》说:“天下总此义理,古今人说来说去,不过是此等话头,当世以为独得之奇者,大率俱(全,都)前世之唾余耳。”《清史稿》本传也有这样的话:“书籍浩如烟海,人生岂能尽阅,天下惟此义理,古今人所谈,往往雷同,当世以为独得者,大抵昔人唾余。”此说不尽然。其实“后人所发议论,不必前人曾未发过”,关键是有无新意和亮色。屈原《远游》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忧虑,担心)。往者余弗(fú不)及兮,来者吾不闻。”而同样感伤命运,慨叹忧患,唐代陈子昂却用不一样的话语吟唱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语深邃,激昂高俊,一出口,就让人记住了。致使传唱千载还情思撼人。清人刘大櫆评《游黄溪记》说:“山水之佳,必奇峭,必幽冷,子厚得之以为文,琢句炼字,无不精工,古无此调子,子厚创为之。”说柳宗元游记是创新,这应是说到点上了。也正是继承和创新才使这些文学样式有了新生。清代林纾说:“《黄溪》一记,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笔。”“记山水则子厚为专家,昌黎不能及也。子厚之文,古丽奇峭,似六朝而实非六朝;由精于小学,每下一字必有根据,体物既工,造语尤古,读之令人如在郁林、阳朔间;奇情异采,匪特不易学,而亦不能学。”“柳州穷极山水之状,无不备肖。”阳朔,古县名,在今广西。俗有“阳朔山水甲桂林”之称,这里以阳朔代美景。《游黄溪记》说黄溪之美自黄神祠始,“祠之上,两山墙立”,花草树木掩映其间,随山势起伏,缺口处是悬崖绝壁﹑洞穴、流水。水下“小石平布”。有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形如剖开的大坛子,两侧悬崖绝壁。潭水墨绿色,而流进来的水却象白色的虹霞,“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旁边又一水潭,“石皆巍然”,湍急的流水穿行于奇形怪石间。“其下大石杂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hú天鹅),方东而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清人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八说:“游黄溪不过十余里,却写得如千岩万壑,幽峭深邃平远,无境不备,手有化工,不同画笔。”读此种文如读画,令人应接不暇。清李刚己说:“子厚山水诸作,其寄兴之旷远,状物质工妙,真合陶谢之诗、扬马之赋,镕为一炉,洵属文家绝境。”这里的陶是晋陶潜,陶渊明,田园派诗人;谢是南朝宋人谢灵运,山水派诗人。扬是西汉扬雄,马是东汉马融,两人都是骚赋大家。赏游之作的游记,文发之于景色之美﹑之奇。柳宗元山水游记可与诗赋相比美。其景色愉人,人在景色里自娱。赏景是为了陶冶情操,寄托心志。游记里如果没有人,景物就失去了灵魂,也不会有灵气。而不同心气的人,看景物也是不一样的,为文自然就有了高下。近代有人评述柳宗元的山水游记说:“柳子厚山水记,似有得于陶渊明冲淡之趣,文境最高,不易及。古人文章,有云属波委、官止神行之象,实从熟处生出,所谓文入妙来无过熟也。”章士钊对此赞许说:“寥寥数十字,非读书得间,且于文境有体会者不能道,‘从熟处生出’一语,尤探骊(黑龙)得珠。”高洁﹑深幽﹑凄清是柳宗元游记的主调,这与他为人和心境相关。古人为文,千态万状,变幻莫测,寻源穷根而论,无过“从熟处生出”,进而随心所欲,得心应手,以至出神入化,达到“文入妙来”之境。可这是一般人不能企及的,其间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有如到深水龙嘴里探寻宝珠一样。“从熟处生出”一语,揭示了为文之道,不解其中甘苦的人是不会说出如此绝妙的话语来的。

  赏景分雅俗高下之别。魏晋时以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为避祸,整日寄情山水,纵酒装疯,强为谈玄说远,“口不臧否(褒贬,评论)人物”。这种消极避世的态度显然不能与柳文游记里所表达的情感和思想相语。与柳宗元有同样遭遇的屈原,长年放逐在山水间。屈原用楚地特有的文学样式骚体诗赋记述和抒发了自己的情感,“文入妙来”的楚辞,千古咏唱如新。而柳宗元的游记里虽然也充溢着骚体的东西,可它已是截然不同的崭新文学样式了。柳宗元游记因渗蕴流动着骚体诗赋的东西,才使他所描摹的山水出神入化地融入了他的心绪里,致使他的游记,如丝竹,如墨玉,有声有色,如诗似画。此乃神来之笔。

  后人写游记,明代《徐霞客游记》值得一提。霞客是号,本名徐弘祖。为人奇特,二十二岁起,三十余年,倾尽家财,以至性命,游历千山万水,留下了这部六十三万字的巨著,人称“旷世之游圣”。这本书在地理学等方面有很高学术价值。由于都是亲身经历,他描写山水,直叙情景,“未尝刻画”,而“自然奇警”。但徐霞客在文学上没法与写山水游记高手的柳宗元相比。柳宗元传世的《永州八记》等文,字字珠玑,如诗如画。就象他自己在《愚溪诗序》里说的:“清莹秀澈,锵鸣金石。”游山玩水,陶冶性情;游记华章,沁人心脾。今人读了,还那么快人心魄。

  柳宗元《永州龙兴寺东丘记》说:适意的出游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也就是说,赏景不外乎开阔貌和深邃貌而已。站在龙兴寺山上,“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即潇水),若是其旷也”。而“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者也”。“丘之幽幽,可以处休。丘之窅窅(yǎo深远貌),可以观妙。溽暑顿去,兹丘之下。大和不迁,兹丘之颠,奥乎兹丘。”林琴南看过说∶“末数语若歌若谣,读之令人神往。”

  《柳集》里的记文,有三部分。一是游记,这是他记文最精彩的部分;一是人物传记;一是余下记物﹑记事﹑记景的,包括庙记共二十六篇。“柳记皆本色。”(明人王锡爵语)与游记探奇寻幽,文字跳脱动人虽有不同,但这部分记文,叙事之妙,无不自奇。“无一句一字不捶炼刻琢而成者也,铺陈始终,折以法度,极有典有则之文。”(沈德潜语)读柳记知唐事,柳记叙记的唐时官场和生活场景﹑遗事,让今人有幸好象放电影一样直观地感受那个时代。

  柳宗元写景的记文,鬼斧神工,后人叹不可及。《柳集》卷第二十六《兴州江运记》作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四月,永贞革新期间,此时恰逢兴州开山导江工程竣工,柳宗元应请写此碑记之。后来《新唐书》采入《地理志》,皆本此文。《兴州江运记》是柳宗元早期记文写的最好的一篇,文章“朴茂典实”,“深博无涯”。碑记说的兴州江,即嘉陵江。据《明一统志》说:“江在汉中府凤县北一里,西自大散关来,经两当县,与川江合,始通舟楫。”《新唐书•地理志四》载:“疏嘉陵江二百里,焚巨石,沃醯以碎之,通漕(漕运)以馈(kuì馈赠)成州戍兵。”柳宗元《兴州江运记》对当时工匠开山导江的场景有详细、生动的描写,其文曰:“由是转巨石,仆(伐倒)大木,焚以炎火。沃(浇)以食醯(xī醋),摧其坚刚,化为灰烬。畚锸(běn chā盛物挖土的器具)之下,易甚朽壤,乃辟乃垦,乃宣(疏通)乃理(治理)。随山之曲直以休人力,顺地之高下以杀湍悍(使湍急的水流变平缓)。厥功既成,咸如其素。于是决去壅土,疏导江涛,万夫呼抃(biàn拍手),莫不如志。雷腾云奔,百里一瞬,既会既远,澹为安流。”其气震山河,震人心魄。清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三评之说:“妙在导江一段,写得有声有势,如见万夫举手,畚锸齐下,奔涛决流,大功立就,至今犹岌岌(jí危险的情景)纸上,洵(实在)是绘(描画)水绘声高手。”柳宗元年轻时记文就写的如此高妙,后来困境中能书就绝世之作,是应了时代造化之说罢。这正如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六所说:“《兴州江运记》在唐人中已足高步,永州以后则超群绝伦矣。”

  一般讲出游之作,多追述说《水经注》。这是北魏人郦道元为三国时《水经》一书所作的注。《水经注》是一本地理书,专门记述古时的河流水道。书中有风土景物的描述,也有志怪、征实(考证)之文。《水经注》用语精美,大都是作者亲历过的,所以文字写的很有质感,有时感情发泄,不能自己,让人读了荡气回肠。其中最有名的《江水注》描写三峡一节说:“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缺口)。重岩迭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到中午和夜里),不见曦月(日月)。至于夏水襄陵(水漫山陵),沿(下水)泝(sù上水)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快)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会清倒影,绝巘(yǎn绝壁上)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雨后放晴)霜旦(秋季的早晨),林寒涧肃(水清冷),常有高猿长啸,属引(一起和鸣)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可惜《水经注》对山水的描写都是一些片段,并没有形成独立的篇章。南朝吴均工于写景,他的一些写山水的文章很值得称道,是南北朝模山范水文的代表之作。《与宋元思书》是他写给友人的一封书信,现存一段写景的节文:“风烟俱静,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飘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冷冷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短短一百四十余字,把富春江沿岸百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的景色描述的绘声绘色。游鱼细石,放目可见,“直视无碍”。舟行水动,高山寒树,写得气势非凡。泉激水响,鸟鸣、猿叫、蝉声,一片天籁之音。如此美的景色,人都被山光水色融化了。以至忘掉尘世间一切烦脑,“窥谷忘反(返)”。吴均写景的文章都很短,如《与顾章书》,仅有八十六个字。与当时人一样,他用四字和骈句写景,文章讲究声色、夸张。吴均和郦道元是同时代的人,虽写作风格和体例不同,但两人交相辉映,开启了山水游记的源头。柳宗元远远超过了他的前人,也使后来者没人能够追及他,从而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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