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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中表情达意的艺术魅力——谈“断肠”与“肠断”

2020-10-22 15:05:00

  也许是曹操的首创,用“断肠”表达极度思念与悲凉的情感。

  “生民万遗一,念之断人肠。”

  也许是受《搜神记》的启发,山人捉弑小猿、令猿母悲伤而肠之寸断。于是,文人墨客似乎达成共识:“断肠”是形容悲伤之至最艺术化的方式。

  不妨看才女朱淑真《断肠词》中的《谒金门•春半》: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大好春光,风和日暖,这本是佳人享受幸福的时间。但词中的主人翁呢,却懒得卷帘,孑然一身,真不如比翼双飞的莺燕。更有“莺莺燕燕”的叠用,把词人妒羡莺燕成双成对的内心表现的淋漓尽致——“断肠”就是其悲凉心情的最好写照。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光,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这是宋朝大词人柳永的《少年游》,大意为:

  高低不一、散发着烟气的柳树掩映着灞陵桥。此处风俗依旧如前朝,照样是折柳送亲的场面。衰败的杨树古老的柳,因攀折如楚宫中的细腰且憔悴的女。

  夕阳冷淡秋光消,离别的忧思像一望无尽的杜蘅草。一首牵肠挂肚的《阳光》曲,曲尽人断肠,只有独倚船栏的渐行渐凄凉。

  暮色苍茫,夕阳西下,是一种特设的离别氛围;灞陵桥边,又是特殊的别离地点;衰杨古柳,更是朝朝代代特定的送别物件;“离思满蘅皋”如贺铸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又似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有离情别意的《阳光》曲……凭吊前朝,感慨当世;所见所闻的物象,触景生情的意象,回环断续,是一种别恨忧伤之至的“断肠”。

  当然,用“断肠”形容思苦与悲伤,绝不仅仅是儿女情长、人生凄凉的婉约派词人,即使“诗仙”李白,也常常把“断肠”当作艺术化表情达意的重要手段。

  《相长思•其二》中“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清平乐•其二》中“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雾山枉断肠。”

  《春思》中“当君回归时,是妾断肠时。”

  《早春寄玉汉阳》中“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来空断肠。”

  不过,要论用“断肠”表情达意的高手,窃以为首推《天净沙•秋思》的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作者马致远一首28字的小曲,精选了十种典型的物象;而对于无望晚年、羁旅荒效的曲主人翁,这些物象又无一不是触景伤情的意象。

  西下的夕阳,告知读者的何止是时间?也不仅仅是背境,而是主人公晚年人生的真实处境。

  让我们先看眼前的第一组物象:枯藤有老树相依,老树有昏鸦作伴,昏鸦又能在老树安居……这和曲中人形成鲜明的正比——还比不上枯藤老树和昏鸦。

  再望远处的第二组物象:小挢流水人家,一派生机无限、温馨有加的气象……这真能让曲中人羡慕到妒嫉——反比,反衬出主人翁的孤独与凄苦。

  最后瞧瞧当下的自己:第三组物象,“古道面风瘦马。”黄昏时间,无家可归,正骑着瘦马,更顶着西风,羁旅在古道,行走于天涯——上下求索,四处奔波,人生却混成如此模样,绝望,悲凉,“断肠”是主人翁此时心理状况的最好形容。

  从美学的角度,所谓艺术就是创造性地表达人物思想感情的手段。就语言文学而言,这种创造性的表达无非是遣词造句。比如“断肠”化作“肠断”就妙笔生花一样。

  温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罢》就是这样妙笔生花的经典。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本词中,作者为什么不去延用“断肠”而化作“肠断”?温大词人绝对有他独特的匠心。女子为悦己者容,词中的思妇精心妆扮,是为将要归来的夫君,是满怀着相见的希望;“独倚望江楼”无疑是思妇精选、且最好的地点,一个“独”字,不乏专注,更见盼望得痴情;“过尽千帆皆不是”岂能没有疑是?“千帆”之中的是而不是、绝不是少的概数,但最后还是不是——盼望着,盼望着,盼望最终变成失望;直到“斜晖”下“水悠悠”的彻底绝望。

  希望——盼望——失望——绝望,思妇的衷肠是渐望渐断,寸寸而断。可见,“肠断白蘋洲”的“肠断”比“断肠”更附合思妇的实际,给读者以“断”之过程化的共鸣。

  这种“肠断”就是《搜神记》猿母的翻版。小猿被掳掠,猿母一路追逐不舍,目睹小猿被绑杀的结局。母猿长声悲鸣,狂跳而死。最后剖开猿腹,其肠子竟是寸寸断裂……这种肠断无疑从掳掠开始的一路追逐,经过希望到失望、失望又到绝望的挣扎,是一个渐行渐断、最后顿断的过程。

  大文豪苏轼也为“断肠”化作“肠断”的妙用大加赞赏;且欣欣然的在词文中不断地应用,比如: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中的“欲知肠断处,梁上暗尘飞。”

  《满江红•忧喜相寻》中的“幽梦里,传心曲。肠断处,凭他续。”

  《浣溪沙》中的“废沼夜来秋水满,茂林深处晚莺啼,行人肠断草凄迷。”

  值得称奇的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中的“断肠”化作“肠断”,更拓宽了“肠断”的想象空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轼借梦为悼念原配妻子王弗而写的一首悼亡词,表现了绵绵不尽的哀伤和思念。

  下面分享结尾的三句: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词人料想长眠地下的爱妻,为了眷恋人世上的夫君而柔肠寸断的情景——凄冷幽独的“明月”之夜,长眠于青松小山下的坟墓,却无不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地顾虑着心仪的夫君。是盼望着前来相会?还是祝福永世在人间平安?这是永远难以抉择的选项。但,她还是选择了寂寞月夜、独守松冈;而这样的选择就是无期限的孤独,无期限的凄凉,无期限的悲苦……永远的夜复一夜,永远的日复一日,谁又能承受得了如此日、夜无期的循环交替?自然要经过绞肠剪肚的挣扎,肠肠寸断的痛苦……如此设想的“肠断”,实是对亡妻的一种悼念,深沉,巨痛,感地动天!

  “艺术的价值就在于借助外在物质形式显示出一种内在的情感、灵魂、风格和精神,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艺术作品的意蕴。”

  本文淡及诗词中的“断肠”也许是黑格尔先生所谓的外在形式,及看得见的事物;其中的苦思与悲凉,自然就是借助其形式显示的内在情感;而外在与内在的有机组合,也就形成了诗词特有的意境。值得我们欣赏的是,这种显示分明给读者以“绞肠剪肚”的感觉;鉴析“断肠”与“肠断”的不同用法,更增加了“断”的足够的过程体验。毫无疑问,这就是作家遣词造句的威力,也是艺朮作品的意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