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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辛弃疾的恋情词

  陆永品

  辛弃疾的词,并非只是一种风格,他以豪放词为主,兼有多种不同的格调。譬如,他的农村词,清新爽健,具有浓郁的田舍气息和审美情趣,令人耳目一新。他所写的恋情词,却稍带婉约色彩,妩媚多姿,但更以深挚酣畅、富赡蕴藉、气象恢拓见长。与婉约词人写的恋情词不同,则别是一格。然而,直到最近召开的全国辛词学术讨论会上,仍有专家否认辛弃疾有恋情词,我认为此种看法,是值得商榷的。因此,对于辛弃疾的恋情词及其特点,就很有必要予以探讨了。

  在稼轩六百余首词中,描写恋情的词作并不多,其中写得较好者,也只有十来首。就这十来首恋情词来说,若仔细研讨,它们在内容和表现手法上,也不完全相同。有的写相思愁苦;有的写相思心切,要化作泪水,“流到伊边”;有的写苦思情人,又怕其变心,表现出极其复杂的心理矛盾;有的则写被恋人抛弃,却不“恨伊”的宽容心境;有的则写词人自己对昔日恋人的深切怀念;还有借写恋情,寄托作者愤世嫉俗、志不得伸的感慨。因此,这些恋情词,在辛弃疾词作中,与其豪放词有些不同,而是以妩媚蕴藉,情深意挚,丰富了他的词作内容,给他的词作增添许多异彩。

  爱情,爱情生活,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在我国古代诗词中,反映爱情和婚姻生活题材的作品颇多。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许多描写爱情和婚姻题材的篇章,如《关雎》、《伯兮》、《蒹葭》等,即是其中描写恋情的脍炙人口的名篇。在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中,亦有不少描写恋情的佳作。敦煌曲子词和唐五代词,也有许多描写恋情的杰构。敦煌曲子词,有《天仙子》(燕语莺啼惊觉梦)、《鹊踏枝》(叵耐灵鹊多谩语),白居易《长相思》(二首)词等,皆写得真挚动人,饶有情致。

  与前人相比,辛弃疾的恋情词,无论在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有明显的不同。辛弃疾写相思愁苦的恋情词有四首,即《祝英台近》(宝钗分)、《满江红》(敲碎离愁)、《鹧鸪天·代人赋》(晚日寒鸦一片愁)、《寻芳草》(调陈莘叟忆内)。除最后一首写得比较平平外,前三首在内容上比以前同类词更加宏富,在构思和结构上,层次多,曲折含蓄,饶有情致。先谈《祝英台近》和《满江红》词,这两首词分别是: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萧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幕,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

  《祝英台近》开头,是用晋代王献之送别其爱妾桃叶的故事,比较自然地进入主题,写主人公与恋人分别后,目睹风雨凄迷、落红片片的景象,和听见黄莺的不断地啼叫声,便触景生情,感到异常寂寞,唤起相思的无限愁情。她取下簪在头上的花朵,不时地占卜恋人归来的日期。夜晚,她空房独守,即使在梦中,亦在为思念恋人而哽咽。她无计可施,却埋怨春天带将愁来;而不解把愁带去。在时空结构上,跨度较大,忽而写她在楼上眺望,忽而写她在家里“把花卜归期”,忽而又写她“哽咽梦中语”,情节曲折,波澜起伏。比起王献之的恋情诗:“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揖,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桃叶诗》之一,其内容更加丰富,情节更加曲折,在艺术上则更臻于完美。与前人的其他恋情诗词相比,亦可如是观。由此可窥视出,随着时代的演进,恋情诗词已经在不断向更高的艺术境界发展。而辛弃疾的恋情词又取得了更高的成就。《满江红》这首词,比《祝英台近》在艺术表现上,又有不少推陈出新之处。它写主人公与恋人分别后,听到窗外风摇翠竹之声,竟感到敲碎她相思的离愁。她倚楼怅望:春绿千山,芳草萋萋,便勾起念远怀人的缕缕情思。她把来书,反复“从头读”:“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令其伫立不安,伤心落泪:“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此时此刻,她想到:天涯芳草,是不会把心上人(即“行客”)迷住的,他该回来了;可恨的是,垂杨却遮住她的视线,望不见“伊人”的归来路。她“立尽黄昏”,“空相忆”,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作者把主人公的相思深情,用含蓄和明快两种笔法,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最后“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三句,与白居易“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长相思》),似乎有同工异曲之妙。

  以上两首词,在心理描写方面,具有突出的艺术特色。《祝英台近》上片“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和下片“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三句,都是表现主人公触景生情和急不可待地思念恋人的心理描写。《满江红》上片写“风摇翠竹”,好象是“敲碎离愁”。“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即“芳草妻萎忆王孙”之意,但它比后者更含蓄,更能突出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三句,则是着意表现她相思的烦恼和焦急的心理情态。这两首词心理描写的主要特点,即在于含而不露,韵味深长;细腻入微,意象鲜明。

  《鹧鸪天·代人赋》虽然也是写相思之作,却写得轻松活泼、灵巧明快,与一般恋情词迥然不同。一般恋情词,无论写得如何曲折含蓄,总是在表现主人公愁情满怀,或悲苦难当之情。而此作尽管也写主人公为了相思恋人:“肠已断,泪难收”,“频倚阑干不自由”云云,但总感到感情不够真挚,好象是在做戏,有些做作之态,缺乏扣人心弦的魅力。仔细品评此词,就不难体会出这种滋味。词曰: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闲干不自由。

  从艺术技巧方面而言,此词结构严谨,写得轻灵明快,似乎亦不失为是一篇佳作。但从恋情词表达感情方面来看,却感到缺乏深厚真挚的情味。究其原因,即与“代人赋”的词题有关。词人代人捉刀,写别人的情事,自然隔着一层,没有深刻的体验,因而也就缺乏真情实感了。所以,清代况周颐曾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蕙风词话》)即说明真实感情,在恋情诗词中对于表现主题的成败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描写相思心切,梦寐以求,急于与恋人相会或团聚的诗篇,古来有之。《诗经》里就有许多描写炽热恋情的诗作。如《兼霞》首章诗写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写主人公与“伊人”(恋人)被江水隔离,不得相会,急切渴望会面的激情。在宋词中,也不乏其作。如黄庭坚的《望江东》词:“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写得情真意挚,炽热动人,通俗晓畅,明白如话,颇有民歌风味。所以,清代陈廷焯特别称赞这首词。他说:“黄鲁直词,乖僻无理,桀傲不驯,然亦间有佳者。如《望江东》(原词从略),笔力奇横无匹,中有一片深情,往复不置,故佳。”(《白雨斋词话》卷六)

  辛弃疾吸取前人描写相思诗词的优点,也写了一首表现恋人相思,急切渴望相会“伊人”的词作。这首《清平乐》词曰:

  春宵睡重,梦里还相送。枕畔起寻双玉凤,半日才知是梦。 一从卖翠人还,又无音信经年。却把泪来做水,流也流到伊边。

  主人公送别恋人,表现出难分难舍的依依留恋深情。所以在睡梦里,她还在做着送别“伊人”的梦。她在梦后起寻“双玉凤”,即象征着她与恋人曾立下永不分离的海誓山盟。由于她与恋人难解难分,分别一年,便深感孤寂凄清,难于忍受。因此,她竟想入非非,幻想“却把泪来做水,流也流到伊边。”写得情意深挚,通俗易懂,颇有民间诗词风味。这在文人所写的恋情诗词中,是并不多见的。

  在古典诗词中,反映“闺思”题材的名篇,并不乏其作。而辛弃疾在反映“闺思”题材,描写少妇的复杂心理方面,又比前人高出一筹。仅以他的《蝶恋花》词所反映的此类题材,由此即可见一斑。此词一方面写女主人公殷切地思念别离在外的恋人,同时另一方面也流露出内心深处的忧虑,她怕被丈夫当作“秋风扇”,将她抛弃。她所以会产生此等忧虑,并非是无端生疑,而是生活中出现的许多悲剧所致。词曰:

  燕语莺啼人乍远。却恨西园.依旧莺和燕。笑语十分愁一半,翠围特地春光暖。 只道书来无过雁,不道柔肠,近日无肠断。柄玉莫摇湘泪点,怕君唤作秋风扇。

  主人公心爱的人离别远去,她听见燕语莺啼,则更感到心烦意乱。虽然,已经是春回大地,到处春意盎然,她与女伴们一起游玩,表面上也是有说有笑,其实她是在强作欢笑,笑中却带有浓愁呢!她焦急地等待恋人的书信,却不见鸿雁飞来传递。由于她思念得格外痛苦,以致“近日无肠断”。其实,最使她忧虑和痛苦的,是“怕君唤作秋风扇”,另寻新欢,将她抛弃。此作深刻地揭示出主人公内心世界极其复杂的心理活动,写得是十分成功的。

  在古代诗同中,我们经常能够看到,男女相恋或结为伉俪,而女子却突然被男子遗弃,那被抛弃的女子,大都是不能原谅对方,怨恨非常的。辛弃疾的《恋绣衾·无题》词却比较少见。它写一个女子被抛弃后,并无怨恨,表现出对那男子特别宽容的态度,而只是自己在苦恼和痛苦。这首词语言浅近,明白如话,颇有敦煌曲子词的味道。词曰:

  夜长偏冷添被儿,枕头儿移了又移。我自是笑别人底,却元来当局者迷。如今只恨因缘浅,也不曾抵死恨伊。合下手安排了,那筵席须有散时。

  主人公本来笑话别人,却没料到自己也落到这步田地。写得生动逼真,栩栩如生,不失为恋情的佳作。

  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这对古今作家同样都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只有作者亲身经历和深刻体会了的生活,写出的作品才能有血有肉,更加富有艺术生命力。辛弃疾的《念奴娇·书东流村壁》,写自己怀念昔日相爱过的歌女的恋情,写得感情尤深,真实自然,炽热动人,即充分说明这个问题。词曰: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大约于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作者调任京都临安,途经东流(在今安徽东至县),故地重游,怀念他当年倾心爱慕的当地的一位歌女,便写下这首词。词人回忆:当年,他离开此地时,曾经把征马系在小河边的垂杨树下,便与那位歌女相会告别;歌女举起酒杯,为他饯行。就这样,他们就轻易地分别了。现在,他重来此地,看见歌女原来居住的小楼,依然存在,只是物是人非,楼空人去,歌女不知去向。他想到,他与歌女热烈相爱的一段生活经历,恐怕是无人知道了,也许只有每年在这里飞来飞去的燕子,还能说出这段美好的经历吧!不用说,词人来到此地,肯定是会到处打听她的消息的。当他打听到,那个歌女现在还住在这繁华街道东头的时候,他并未因此而感到欢悦。因为,他想到,即使日后在宴席上相见,她已经变成别人家的人,他们再也不能重续旧情了。她好象是镜中之花一样,只能看看而已,是无法攀折的了。词人想到这里,他那旧恨与新恨,于是就象滚滚流不尽的一江春水,又象干叠万叠云山,一齐涌向心头。最后,他才把汹涌澎湃的思潮嘎然煞住,暗自想到自己这样多情,想得这样痛苦,又有什么用呢?难怪我近来增添了许多白发!词作就这样把作者对歌女的无限深情,及其悔不当初的极端复杂的心理活动,和盘托出,因而能够感人至深,引起人们的共鸣。此作所以能够达到如此的艺术效果,这与作者是写自己的生活经历,有直接关系。由此亦说明,那些要“自我表现之诗人”,如若对生活没有深刻的体验和感受,也是写不出富有真情实感,扣人心弦的佳作的。我们从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和这首词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感情,即可雄辩地说明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作者借写恋情,寄托自己愤世嫉俗、志不得伸的词作,写得更加情思绵绵、深沉悲凉。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正是此类词作的典型。词的小序曰:“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即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作者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时,同僚王正之为其饯行,他为此事感发而写下这首词。词曰: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此词以遭受嫉妒而失宠女子的口吻,述说春归时的寂寞冷清,纵有千种衷情,也无处诉说的痛苦;她警告受宠之辈,不要得意忘形,欺人太甚,否则将会落得象赵飞燕、杨贵妃那样可悲的下场。全词从头至尾,都用浓重的笔触,抒发失宠女子的悲凉心声及其愤世嫉俗的愤懑。南宋罗大经说:“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也已。”(《鹤林玉露》卷四)亦是说明此词深含对朝政的讽刺和不满。作者在同时写的另一首《水调歌头》词中写道:“折尽武昌柳,挂席上潇湘。二年鱼鸟江上,笑我往来忙。”表现他对频繁调动,无法施展抱负的不满情绪。由此亦可作为傍证,说明这首《摸鱼儿》是借写恋情,寄托作者的身世感慨。此词“词意殊怨”(《鹤林玉露》),在作者同类词作中,寓意是比较明显的。

  原载:中州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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