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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诗歌在明末清初的流行

  蒋寅

  内容提要   明代诗学独宗盛唐,罢黜百家,宋诗也被束之高阁。直到明末,以公安派为前导,经钱谦益大力提倡,宋诗才逐渐流行于世,其中陆游是最为风行的一位诗人。到清代初期,诗坛甚至出现“今《渭南》《剑南》遗稿家置一编,奉为楷式”的局面。考究陆游诗歌的流行,与钱谦益的提倡大有关系,而钱谦益之注意到陆游,又是受诗友程嘉燧的影响。本文拟从钱谦益与程嘉燧的交游入手,考察钱谦益学习、推崇陆游诗的经过,并通过诗坛的反应来看陆游诗在清初流行的概况,为研究陆游在文学史上的流传和影响提供一点参考。

  关键词 陆游;诗歌;明清之交;流行

  一

  明代诗学罢黜百家,独宗盛唐,宋诗也被束而不观,几乎消失在人们的诗史视野中。除了王世贞、胡应麟、许学夷等少数几位博学家的诗话,在整个明代的诗歌批评中,宋诗大体是被漠视的。诗人们对宋诗的无知和盲目否定甚至到了令人惊奇的地步。一直到明代晚期公安派出,主张“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迨元、白、卢、郑,各自有诗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①这才突破盛唐的界线,将宋元诗稍稍收入视野。此后,在公安派羽翼下成长起来的钱谦益(1582—1664),更受到程孟阳感染,极力鼓吹南宋和元诗,在天启、崇祯之际鼓荡起一股追慕宋元诗的风气。此举对清代的诗歌创作影响深远,以致后辈谈到钱谦益的诗史贡献,首先认为钱谦益改变了晚明的诗风,所谓“虞山钱牧斋先生乃始排时代升降之论而悉去之,其指示学者,以少陵、香山、眉山、剑南、道园诸家为标准,天下始知宋金元诗之不可废,而诗体翕然其一变”[1](卷十四)。

  钱谦益所崇奉的五位诗人,杜甫乃是自宋至明诗家的不祧之宗,白居易和苏轼也是宋元人不断模仿的偶像,只有陆游和元好问属于新推出的楷模。而在陆游和元好问中,元好问又主要是以“诗史”意义才格外受到重视的,因此影响要在明亡以后,陆游则在天启、崇祯间已流行于诗坛。毛奇龄说因为钱谦益推崇陆游,“素称宋人诗当学务观”(《西河诗话》),影响所及,“今海内宗虞山教言,于南渡推放翁,于明推天池生”。[2](序二十八)最终形成“天启、崇祯中,忽崇尚宋诗,迄今未已。究未知宋人三百年间本末也,仅见陆务观一人”的局面[3](P453)。

  这股风气一直延续到康熙年间,以至李振裕《新刊范石湖诗集序》说:“今《渭南》《剑南》遗稿家置一编,奉为楷式。”[1](卷十四)而陆游诗之所以为人们喜爱,他认为就在于陆游“不向人间乞唾馀,诗家流弊尽扫除”的崭新面目[4](卷三),这正是当时诗坛最急切追求的。乾隆间青浦人诸联《明斋小识》卷八载:

  吾乡诗学,陈、李诸公倡为云间派,天下景从,无敢訾议。自康熙子、丑以降,尽好范、陆诗,家置一编,舍其醇,学其疵,格律议论、性情风韵,悉置不讲,唯以平易率直互相标榜。诗坛月旦,绝少公评。[5]撇开出于桑梓之情的好恶偏见不谈,这段话还是说出了一个诗坛不仅厌弃明代格调派,甚至连承格调派绪馀的云间派也不再接受的事实。康熙子、丑应即康熙十一年(1672)壬子、十二年(1673)癸丑,正是吴之振《宋诗钞》行世之际,也是宋诗风借着宋诗文本的普及方兴未艾之时。

  尽管颇被诗界看好的新秀王士禛,已用《蜀道集》向诗坛展示了学宋诗的成功范例,但毕竟作者名望尚浅,不足以耸动天下。故当时的诗坛可以说正处于没有权威、流别多歧的形势下。康熙二十五年(1686)叶燮作《原诗》,深慨时人“中藏无识,则理事情错陈于前,而浑然茫然,是非可否,妍媸黑白,悉眩惑而不能辨”,以致人云亦云,盲目追风:

  有人曰诗必学汉魏,学盛唐,彼亦曰学汉魏,学盛唐,从而然之。而学汉魏与盛唐所以然之故,彼不能知,不能言也;即能效而言之,而终不能知也。又有人曰诗当学晚唐,学宋学元,彼亦曰学晚唐,学宋学元,又从而然之。而置汉魏与盛唐所以然之故,彼又终不能知也。或闻诗家有宗刘长卿者矣,於是群然而称刘随州矣。又或闻有崇尚陆游者矣,於是人人案头无不有《剑南集》,以为秘本,而遂不敢他及矣。[6](P580)

  此时人们所易入手的陆游诗集,除了通行的汲古阁刊本(详后)外,又增添了康熙二十四年武进杨大鹤选的《剑南诗钞》。据杨氏自序:“自李沧溟不读唐以下,王弇州韪其说,后遂无敢谈宋诗者,南渡以后又勿论矣。近年以来,有识者始读宋诗,始读陆放翁诗”。[7]显然,他选这一函易携易读的《剑南诗钞》,正是为了迎合诗坛风气造成的市场需求。当时陆游的影响,宋代诗人中只有苏东坡可以媲美,这从同时问世的本朝诗选中都能间接地感受到。康熙二十七年,孙鋐编《皇清诗选》,自撰“刻略”云:

  数年以来,又家眉山而户剑南矣。在彼天真烂漫,畦径都绝,此诚诗家上乘。倘不衫不履,面目颓唐,或大袖方袍,迂腐可厌,辄欲夺宋人之席,几何不见绝于七子耶?[8]

  同年,倪匡世编《振雅堂汇编诗最》,自撰凡例云:

  近来忽有尚宋不尚唐之说,良由章句腐儒,不能深入唐人三昧,遂退而法宋,以为容易入门,耸动天下。一魔方兴,众魔遂起,风气乃坏。是集必宗初盛,稍近苏、陆者,不得与选。[9]

  直到康熙末年,陶煊、张璨辑《国朝诗的》,凡例还说:

  近日竞谭宋人,几于祖大苏而宗范、陆。学唐者又从而排击之,各树旌幢,如水火之不相入,可怪也。不知苏、陆诸公,亦俎豆三唐,特才分不同,风气各别耳。使学者各就其性之所近,以神明乎古人,则皆可以登作者之堂。[10]

  虽然当时信息传播不如今日发达,社会风气和趣味的递变都远较今日为缓慢,但几十年前的风尚总不至于说“近日”罢。陶、张二人说“近日竞谭宋人”相信是康熙末年的情形。也就是说,从天启到康熙末整整一百年,陆游诗风都长盛不衰,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据我考察,王士禛继钱谦益倡导宋诗是在康熙十四五年间,随着宋诗风的流行,它所带来的弊端也不断遭到诗坛的严厉批评,到康熙二十年(1681)前后,批评宋诗的浪潮达到顶峰。面对这不利于己的批评声音,王士禛适时地调整了自己的诗歌立场,重新返回唐诗的道路上来,以《十种唐诗选》、《古诗选》、《唐贤三昧集》等选本重塑自己的诗歌理想。②宋诗风群龙无首,又遭受多方面的强烈批评,遂渐告低落。但让人意外的是,陆游似乎并未因此而受冷落,依然人气旺盛。这是清初诗学史上很有意思的现象,迄今尚未见人注意到。

  二

  考究陆游诗之流行,人们都归结于钱谦益的提倡。清初费锡璜在《百尺梧桐阁遗稿序》中说:

  自明人摹拟唐调,三变而至常熟,乃极称苏、陆以新天下耳目。[11](卷首)

  据钱谦益门人瞿式耜《初学集序》说,“先生之诗,以杜、韩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东坡、放翁、遗山诸家,才气横放,无所不有”。吴梅村也说:“牧斋深心学杜,晚更放而之于香山、剑南。”[12](卷首)这里所举的几位诗人,作品都络绎出现在《初学集》、《有学集》钱曾注中,可见钱谦益确实出入诸家,其中涉猎最频繁、取材最多的是苏东坡。苏东坡是宋代以后文人最心仪的偶像,学苏是很常见的,但学陆游就不平常了,究其原由乃是受程嘉燧的影响。

  程嘉燧(1565-1643),字孟阳,号松圆,偈庵居士。休宁人,侨寓嘉定。工诗文书画,与李流芳、唐时升、娄坚并称“嘉定四先生”。有《松圆集》。王士禛曾取程嘉燧与吴兆诗合刊为《新安二布衣诗》八卷。明代以来,对宋诗价值的肯定始于公安派,而全面取法宋诗并阑入元人则肇自程孟阳。程孟阳尤其喜欢陆游诗,王渔洋认为他的路子是“学刘文房、韩君平,又时时染指陆务观”(《渔洋诗话》)。钱谦益对陆游的兴趣,正是在程孟阳的影响下培养起来的,直到晚年位尊望隆之日,他也不讳言这一点。崇祯十三年(1640)作《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第一首就表达了对孟阳诗学的倾倒:“姚叟论文更不疑,孟阳诗律是吾师。溪南诗老今程老,莫怪低头元裕之。”[13](上册P601)后来在《复遵王书》更说:“仆少壮失学,熟烂空同、弇山之书。中年奉教孟阳诸老,始知改辕易向。孟阳论诗,自初、盛唐及钱、刘、元、白诸家,无不析骨刻髓,尚未能及六朝以上,晚始放而之剑川、遗山。余之津涉,实与之相上下。”[14](下册P1359)看来在钱谦益中年时期曾有一个追随程孟阳、诗学观念发生转变的过程,这不仅是他个人诗学观的重要转折,也是关系到晚明诗学演进的阶段性的重要问题,历来论者都予以注意,但只有孙之梅做了具体的探讨。除了定钱、程交往始于万历四十五年过迟,她的考论是详实可取的。[15](P73-90)

  钱牧斋与程孟阳的交往,可以追溯到万历间。崇祯十六年(1643)冬,孟阳为牧斋撰《初学集序》,回顾两人相交始末,云:“盖余识先生于未第时,一见而莫逆于心,且三十年矣。始同养疴于拂水。辛酉,先生浙闱反命,相会于京师。”[13](下册P2224)由崇祯十六年上推三十年,两人初晤应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前后。但孟阳既言在牧斋未第时,则尚在三十八年(1610)之前,“且三十年”的“且”应解作已然之义。据牧斋崇祯三年(1630)所作《耦耕堂记》及《归文休七十序》,他是由同榜举人李长蘅而获交孟阳的。孟阳《浪淘集自序》提到万历四十年壬子由武昌回南京,得诗700馀篇,“李长蘅、汪无际各传写之,钱受之与好事尤亟称之”,则其时两人已有文字交,这一则材料孙之梅没有注意到。③《耦耕堂记》又记述了此后他们“同养疴于拂水”的往事:万历丁巳之夏,予有幽忧之疾,负疴拂水山居。孟阳从嘉定来,流连旬月。山翠湿衣,泉流聒枕,相与顾而乐之,遂有栖隐之约。亡何,孟阳有长治之役,卒卒别去。予遂羁绁世网,跋前疐后,为山中之逋客者,十有馀年矣。天启中,予遭钩党之祸,除名南还,途中为诗曰:耦耕旧与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荷锄。盖追思畴昔之约,而悔其践之不蚤也。[13](中册P1137)

  丁巳为万历四十五年(1617),三月程孟阳来吴中,往来于苏州与常熟间,有《三月三日泊虞山下步寻等慈师不遇》(《松圆浪淘集》卷十六)。五月间居拂水山庄,与钱牧斋的密切关系由此开始。直到孟阳下世十五年后,钱谦益作《题孟阳仿大痴仙山图》还回忆起当时生活的一个片断:“万历丁巳夏五月,余与孟阳栖拂水山庄,中峰雪崖师藏大痴仙山图,相邀往观。是日毒热,汗濯濯滴箯舆上,日落仍还。次日,孟阳忆之作图,笔砚燥渴,点染作焦墨状,至今犹可辨也。”[14](上册P425)而孟阳在四年后就有《怀拂水故居》(同上)怀念这段生活,可见对于他们两人这都是一段重要的经历,从此程孟阳成为钱牧斋终身师事的挚友。是年立秋,孟阳重访拂水庄,有《拂水山房立秋夜同钱受之作》(同上),诗云:“山馆伤春后,重来经早秋。”至于卷末《雨中宿钱受之馆惜别》,则是翌年春孟阳为方方石聘为幕宾,道出苏州时就牧斋辞别所作了。

  此后两家集中涉及彼此往来的作品,清楚地记载了两人交游始末,今参考孙之梅的考证,并我自己的勾稽条列于下:

  泰昌元年(1620)冬,孟阳自长治有书来,言:“出门四年,宜作归计。意尚欲一至五台,已老不复出游,或随便一至京师,俱未可必。”

  《松圆偈庵集》卷下《与钱受之》

  天启元年(1621)清明前,孟阳得牧斋书,告等慈下世(《松圆偈庵集》卷上《松寥诗引》)。秋,孟阳随方方石入京,下榻牧斋邸,王惟俭亦时时来谈。冬,牧斋以浙闱舞弊失察罣吏议,孟阳别去。孟阳《初学集序》:“辛酉,先生浙闱反命,相会于京师。”《初学集》卷三十五《赠别方子玄进士序》:“余今年屏居长安,宾从稀简,程处士孟阳、王京兆损仲,以其间相过从。”

  天启二年(1622),孟阳在牧斋邸有《七夕同受之坐雨偶吮墨作中峰夜雨因忆拂水山居旧事漫书口号三首》。 《松圆浪淘集》卷十七

  天启四年(1624),牧斋以太子谕德兼翰林编修,充经筵日讲官、詹事府少詹事,入朝纂修《神宗实录》。翌年五月因党祸削籍南还,有诗怀孟阳,即《初学集》卷二《天启乙丑五月奉诏削籍南归自潞河登舟两月方达京口途中衔恩感事杂然成咏凡得十首》其七:“耦耕旧有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荷锄。”自注:“谓程孟阳也。”孟阳来吴中相见。《松圆浪淘集》卷十八《尝甘》自注:“乙丑夏来吴中,两年,再至南都。”

  天启七年(1627)秋,牧斋与孟阳、李流芳会饮。见《初学集》卷四《金坛酒垂尽而孟阳方至小饮作》、《孟阳载酒就余同饮韵余方失子叠前韵志感》、《三叠韵答孟阳慰余哭子作》、《八月十四夜舣舟虎丘与孟阳长蘅小饮》。《松圆浪淘集》卷十八《和钱受之劝酒》、《再叠前韵和受之失子》,即当时所作。

  崇祯二年(1629)六月,阁讼案结,牧斋南归。居拂水庄,建耦耕堂,邀孟阳居。见《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松圆诗老程孟阳”条载:“崇祯中,余罢官里居,构耦耕堂于拂水,要与偕隐,晨夕游处。修鹿门、南村之乐。后先十年。”[16](P577)

  崇祯三年(1630)四月,孟阳来。孟阳《耦耕堂集自序》:“庚午四月,携琴书至拂水,比玉适偕。钱受之属宋作八分书‘耦耕堂’,自为之记。”牧斋《耦耕堂记》:“而孟阳不我遐弃,惠顾宿诺,移家相就。予深幸夫迷途之未远,而隐居之不孤也,请于孟阳,以耦耕名其堂,孟阳笑而许之。”[13](中册P1137)夏,朱子暇来访孟阳,牧斋有诗次其韵。《初学集》卷九《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秋,牧斋与孟阳登秋水阁。同卷《八月十二夜》自注:“时秋水阁初成,与孟阳缘梯登眺。”十月十七日偕孟阳、李茂初出游,见同卷《十月十七日偕孟阳茂初步至宝严湾枫林烂然因寻故人瞿元初墓徙倚寺前石桥作短歌记之》、《次日自拂水步至吾谷登南岩憩维摩寺金粟堂饭后下破山过高僧墓与孟阳寻等慈和尚葬处薄暮而返即事为诗语不伦次》。除夕有诗次孟阳韵,见同卷《庚午除夕次孟阳山中韵》:“山中喜有林逋在,自与梅花作主人”。

  崇祯五年(1632),牧斋与宋?移居西城,孟阳暂归嘉定。见孟阳《耦耕堂集自序》。崇祯七年(1634)冬,孟阳至京口展妹墓,遂留此与唐时升游,至两年后唐卒。

  崇祯十年(1637),牧斋被诬告系狱,岁末有诗怀孟阳,即《初学集》卷十二《岁暮怀孟阳》。

  崇祯十一年(1638)秋,牧斋放归,拆耦耕堂,迁爽塏之地为花信楼,供孟阳起居。见孟阳《耦耕堂集自序》及《牧斋初学集》卷四十五《花信楼记》。

  崇祯十二年(1639)春,牧斋有诗喜萧季公回示孟阳,即《初学集》卷十五《立春日喜萧季公却回兼示伯玉孟阳次除夕韵》。除夕,与孟阳等人守岁,作同卷《己卯除夕偕孟阳守岁崇德郁振公吴可黄二先辈俱集》。

  崇祯十三年(1640)春,牧斋移居入城。秋,姚叔祥过访,牧斋与论诗,尽述倾倒孟阳之意。即上引《初学集》卷十七《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第一首,自注:“元裕之谓辛敬之论诗如法吏断狱,如老僧得正法眼,吾于孟阳亦云。”十一月,孟阳将归休宁,牧斋邀之宴,流连月馀。腊月十五日,订明春黄山之游。孟阳《耦耕堂集自序》:“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燕,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牧斋与河东君唱和,孟阳有次韵和作,载《初学集》卷十八。

  崇祯十四年(1641)春,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孟阳不至,牧斋遂挟吴去尘等以行。归过长翰山中,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舟抵桐江,始遇孟阳,推篷夜话,泫然而别。见《牧斋初学集》卷四十六《游黄山记》及孟阳《耦耕堂集自序》,牧斋题壁诗即《牧斋初学集》卷十九《下黄山留宿故方给事方石书馆题壁兼怀孟阳》、《访孟阳长翰山居题壁代简》。孟阳《耦耕堂存稿》文卷下《题归舟漫兴册》述二人最终一晤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之。而忽传归耗,遂源江逆之,犹冀一遇也。未至桐庐二十里,见官舫挟两舸扬帆蔽江而下,余驾渔艇截流而逆之,相见一笑。随出所收汪长驭家王蒙《九峰图》及榆村程因可王维《江雪》卷同观,并示余黄山记游诸诗。读未半而风雨骤至,欹帆侧舵,云物晦冥,溪山改色,因发钱塘梁娃所贻关中桑落共斟酌之,不觉迫暮,同宿新店,下富阳不远矣。”

  孟阳归休宁后,将平生诗文编辑为《浪淘》《耦耕》二集。“会虞山刻《初学集》将就,书来索序甚亟。自念衰病,不复能东下就见终老,遂以是编寓之,而略序数年踪迹于简端,使故人见之,庶可当一夕面谈”(《耦耕堂集自序》)。《初学集序》署写作年月是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耦耕堂集自序》也是本月所作,更细致地叙述了两人交往之迹,两个月后孟阳就下世了,享年七十九岁。或许当时未得讣告,牧斋集中没有悼念诗文,但日后诗中却屡屡忆及孟阳。如顺治六年(1649)春《次韵答何寤明见赠》云:“江左风流馀汝在,襄阳耆旧几人存?”自注:“寤明与孟阳交,故诗及之。”[14](上册P51)翌年五月《西湖杂感》其七云:“佛灯官烛古珠宫,二十年前两寓公。”自注:“谓程孟阳、李长蘅。”又其八“桃花得句气玲珑”句自注:“桃花得气美人中,西泠佳句,为孟阳所赏。”[14](上册P96)顺治八年(1651)三月又有《石涛上人自庐山致萧伯玉书于其归也漫书十四绝句送之兼简伯玉》,其中忆及昔年萧伯玉与程孟阳论诗的情景。不久还有《孟阳冢孙念修自松圆过访口占送别二首》,其一云:“有几故人今宰木,无多世界又沧桑。何年渍酒浇丘垅,旧日题诗漫草堂。”[14](上册P133-158)在前此编成的《列朝诗集》中,将孟阳小传置于专收交游所及前辈的丁集下的卷首,文字之长为书中之最,从为人到才艺,向孟阳奉献了无上的赞辞。

  牧斋对孟阳的倾倒和推崇可以说是始终不渝,老而弥笃。寻绎两人往来之迹,其从容论诗有两个时期。一是万历四十五年(1617)孟阳逗留拂水庄的旬月时光,一是崇祯间牧斋罢官赋闲招孟阳同隐的十年。孟阳撰《牧斋先生初学集序》言及牧斋请序的原由,谓“以余相从之久,相得之深,而先生虚己下问,晨夕不厌。凡一诗之成,一文之构,无不哆口抵掌,祛形骸,忘嫌忌,所谓以仁心说,以公心辨,以虚心听。当其上下千古,直举李杜而下三唐诸名家杰作,一一矢口品骘,商榷论次之”[13](下册P2224)。像这样的切磋讨论,只能是崇祯间孟阳居拂水庄,“庐居比屋,晨夕晤对,其游从为最密”时的事[14](中册P782)。据孙之梅研究,程孟阳的文学思想有三个方面影响到钱牧斋:一是强调诗歌对社会压迫的消解排泄、重视诗歌社会性、现实性的诗歌本质论,二是“知古人之为人”,“知古人之所以为诗”的诗法论,三是鄙薄前后七子和竟陵派[15](P86-88)。程孟阳晚年不满于本朝诗歌,认为“盖诗之学自何、李而变,务于摹拟声调,所谓以矜气作之者也;自钟、谭而晦,竟于僻涩蒙昧,所谓以昏气出之者也”[17]。为破除当代俗学的蒙蔽,他“上自汉魏,我逮北宋诸作,靡不穷其所诣"(娄坚《书孟阳所刻诗后》),尽力拓展自己的胸襟和眼界。在栖止于拂水庄期间,他常和钱谦益一起评阅宋元人诗集,甚至“晚而出入于少陵、香山、眉山、剑南之间”的明代沈周《石田诗钞》也互为评定[13](中册P1076)。值得注意的是,孟阳对元好问的兴趣对牧斋有所感染。孟阳曾编《中州集钞》,崇祯十六年(1543)夏牧斋跋云:“元遗山编《中州集》十卷,孟阳手钞其尤隽者若干篇,因为抉?其篇章句法,指陈其所繇来,以示同志者。(中略)孟阳老眼无花,能昭见古人心髓,于汗青漫漶、丹粉凋残之后,不独于中州诸老为千载之知己,而后生之有志于斯者,亦可以得师矣。”他举元好问对“同志中有公鉴而无姑息”的辛愿的推崇。说“吾观孟阳,殆无愧于斯人。而余之言,不能如遗山之推辛老,使天下信而征之,则余之有愧遗山多矣”[13](下册P1757)。孟阳还曾倡议仿《中州集》体例编本朝人诗。《列朝诗集序》云:“录诗何始乎?自孟阳之读《中州集》始也。孟阳之言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也。吾将仿而为之,吾以采诗,子以庀史,不亦可乎?”[14](中册P687)证之《有学集》卷十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二十四:“中年招隐共丹黄,栝柏犹馀翰墨香。画里夜山秋水阁,镜中春瀑耦耕堂。客来荡桨闻朝咏,僧到支筇话夕阳。留却《中州》青简恨,尧年鹤语正凄凉。自注:“孟阳议仿《中州集》体列,编次本朝人诗。”[14](中册P655-656)可见牧斋后来编《列朝诗集》,也与当时孟阳的提议有关,所以《列朝诗集》自序将草创之功归于孟阳。

  从钱谦益晚年的回忆来看,程孟阳对他的影响可以说是全方位的。他曾说:“仆之笺杜诗,发端于卢德水、程孟阳诸老,云何不遂举其全,遂有《小笺》之役。”[14](下册P1350)此外,程孟阳对本朝诗的看法也影响到他。比如孟阳曾选李东阳诗为《怀麓堂诗钞》,牧斋以为近代诗病,其症凡三变,一是沿袭宋元的弱病,二是剽窃唐、《选》的狂病,三是摹拟郊、岛的鬼病,“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而孟阳选《怀麓堂诗钞》,正是用作攻毒之箴砭,是以他称“孟阳论诗,在近代直是开辟手”,深慨举世悠悠,不能信而从之。他自己在《列朝诗集小传》中对明诗的批评则明显可见与孟阳的渊源关系,袁海叟和张羽小传更直接引用了孟阳的评论。即从这两段批评文字看,程孟阳也绝不是胸中无见识、议论无根柢的人,牧斋对他服膺终生不是没道理的。

  由上述记载看,牧斋受程孟阳影响而广泛涉猎宋元诗,当然是在崇祯间两人朝夕相处的那段岁月。但贺裳《载酒园诗话》追述明末陆游诗的盛行,时间却更早,使得这个问题有了进一步推究的必要。贺裳是这么说的:

  天启、崇祯中,忽崇尚宋诗,迄今未已,究未知宋人三百年间本末也,仅见陆务观一人耳。实则务观胜处,亦未能知,止爱其读之易解,学之易成耳。[3](P453)

  这里说陆游诗的流行始于天启年间,值得注意。贺裳生卒年不详,但由《围炉诗话》可知他年辈高于吴乔,大约与钱谦益年岁相当。作为过来之人的追忆,他的记述应该是可靠的。这样,钱谦益受程孟阳影响,崇尚宋元诗尤其是陆游,就只能是程孟阳第一次流连拂水庄的结果了。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万历四十五年载“程孟阳自嘉定来,居拂水山庄,留连旬月,相与讨论诗法,先生之诗遂大就”,正将本年视为牧斋诗学之转折点,可作一个旁证。

  到天启元年(1621)两人在京重晤,钱谦益早已名重朝野,言动为天下瞩日:程孟阳也以当代高士,为世所敬仰,他们在诗学上的动向当然会对诗坛产生影响。这从他们和古诗声调学的关系也可间接地体会到。仲是保《声调谱序》云:“唐诗声调迄元来微矣,明季寖失,古诗尤甚。吾虞冯氏始发其微,于时和之者有钱牧斋及练川程孟阳。若后之娄东吴梅村,则又闻之于程氏者矣。顾解人难得,惟新城王阮亭司寇及见梅村,心领其说,方欲登斯世于风雅,执以律人,人咸自失。”[18](卷首)④仲是保是冯班弟子,而冯班又是钱谦益门人,仲是保能在太老师之前,将古诗声调学的创始归于冯班,想必确有根据。即便如此,冯班的学说也是得到牧斋、孟阳响应才播及吴梅村、王渔洋,而愈益发扬光大的。天启、崇祯间,牧斋“身虽退处,其文章为海内所推服崇尚,翕然如泰山北斗”[13](下册P2224)。他对宋元诗的鼓吹,对陆游的偏嗜,无疑会有引领风气的作用,由是形成贺裳说的天启、崇祯间忽尚宋诗,而陆游独步一时的局面,这是不难想见的,关键在于弄清他鼓吹宋元诗,推崇陆游的具体过程。

  三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论程孟阳诗学,称“其诗以唐人为宗,精熟李、杜二家,深悟剽贼比拟之缪。七言今体约而之随州,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晚年学益进,识益高,尽览《中州》、遗山、道园及国朝青丘、海叟、西涯之诗,老眼无花,照见古人心髓。于汗青漫漶丹粉凋残之后,为之抉?其所繇来,发明其所以合辙古人,而迥别于近代之俗学者,于是乎王、李之云雾尽扫,后生之心眼一开。其功于斯道甚大,而世或未之知也。”[16](P577-578)既言扫尽后七子云雾,开后生之灵窍,则孟阳当时廓清诗学的影响非同小可,“世或未之知”只是说时过境迁,今人已不知故事。由清初至今,又过去300多年,历史的面貌更加模糊。在朱彝尊的笔下,对程孟阳的评价只有“格调卑卑,才庸气弱”八个字,他认为钱谦益只不过“深惩何李、王李流派,乃于明三百年中,特尊之为诗老”[19](P544)。这让我们怀疑,程孟阳对晚明诗学的影响是不是被钱谦益夸大了?

  钱谦益在《答杜苍略论文书》中说:“仆狂易愚鲁,少而失学,一困于程文帖括之拘牵,一误于王、李俗学之沿袭,寻行数墨,伥伥如瞽人拍肩。年近四十,始得从二三遗民老学,得闻先辈之绪论,与夫古人诗文之指意,学问之原本,乃始豁然悔悟。”[14](下册P1306)这个意思他晚年在《答山阴徐伯调书》、《复遵王书》、《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中曾反复申明。所谓二三遗民老学,也就是“嘉定二三宿儒”唐时升、金兆登、娄坚、李流芳等人,他们固然对钱牧斋的诗学观有所影响,但这影响波及诗坛,还有赖于牧斋本人的推动。通览钱谦益现存作品,并没有看到特别推崇陆游的文字。文集中有关陆游的评论,只有《初学集》卷八十五所收的《跋渭南文集》一篇,就陆游跋所读书只记勘对、装潢年月发表了一点感慨。此外值得注意的就是《萧伯玉春浮园集序》,提到“天启初,余在长安,得伯玉愚山诗,喜其炼句似放翁,写置扇头。程孟阳见之,相向吟赏不去口"[14](中册P786)。仅以似陆游就受到如此的吟赏,陆游本人将被何等尊崇,不难想见。虽然我暂时还没找到显示诗坛反应的材料,但一个有意味的事件可以让我们间接地去推想,那就是汲古阁版《陆放翁全集》的刊行。

  陆游诗文集,宋元刊本到明代流传已绝少。明代刊行的陆游集,最早是弘治十五年(1502)华?活字印本《渭南文集》50卷,源出宋本,不收诗歌;其次是正德八年(1513)汪大章刊本《渭南文集》52卷,其中收诗9卷,自序称“翁长于诗,而集未之备,再求善本而不可得”,足见当时陆游诗集已难访求。汪刻本传世也很少,所以万历间又有陈邦瞻闽中翻刻本。书志还著录有万历四十年(1612)陆氏翻刻汪本。相比文集来,“《剑南诗稿》以卷帙繁重,刊本浸就残佚,惟恃传钞以延一线”。有明一代,仅宋末罗椅选、刘辰翁续,明刘景寅再续的《放翁诗选》19卷,有弘治间冉孝隆刊本、嘉靖间莆田黄漳重刊本。经傅增湘详考其篇目,知汪大章刊本《渭南文集》所收的9卷诗,就是全取此书编入。以致藏园老人也喟叹:“自宋末以逮明季,数百年间,放翁诗稿之传,其绝续之机,实赖此选本之一再覆刊,得以久延其绪”。[20](P744-745)⑤职是之故,明末毛晋访得前辈校本《剑南诗稿》,倍觉珍秘异常,跋云:“近来坊刻,寡陋不成帙,刘须溪本子亦十仅二三。甲子秋得翁子虞编辑《剑南诗稿》,又吴、钱两先生严订夭天者,真名秘本也。亟梓行之,以公同好。”[21]甲子是天启四年(1624),联系到钱牧斋和程孟阳在京师的游从来看,毛晋汲汲访求《剑南诗稿》,急切地授梓,是不是也有配合老师提倡陆游诗之意,并正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市场需求呢?在此前后他还根据华氏活字本刊刻了《渭南文集》五十卷,两书合印成《陆放翁全集》。这是陆游诗文第一次汇刻成完帙,它使李振裕说的“《渭南》《剑南》遗稿家置一编”成为可能。杨大鹤说,“六十年前,宋人诗无论全集、选本,行世者绝少。陆放翁诗尤少,以余目所睹记,澄江许伯清前辈有手录宋人诗集三十家,今已不可复得;刻本惟曹能始《十二代诗选》,然陆放翁诗俱寥寥无几。自汲古阁得翁子子虡所编《剑南诗稿》授梓,于是放翁之诗无一篇遗漏者矣”[7](凡例)。汲古阁刊本对陆游诗的流行无疑是起了直接的推动作用的。当然,这只是一个间接的证据,真正要考察钱谦益对陆游诗歌的接受和推广,还必须深入到钱氏的创作中去,即采用罗宗强先生所倡导的“研究文学创作中反映出来的文学思想倾向”的方法。[22]

  细考钱谦益的诗歌创作,其得力于陆游处痕迹宛然。钱曾注《初学》、《有学》二集,已约略揭示牧斋袭用陆游诗语或取材于陆游其它著作之处。这虽是非常表面化的内容,但也助于我们认识钱诗与陆游的关系。梳理钱注所引陆游诗文,剔除若干近乎附会的条目,可将牧斋对陆游著作的刺取归纳为三种情形。

  (一)沿袭陆游诗语

  《初学集》卷三《赠星士》“浇书摊饭醉仍眠,任运腾腾信往缘。万事未曾惟有死,此生自断岂由天”,钱曾注引赵与虎虎《娱书堂诗话》:“东坡谓晨炊为浇书,李黄门谓午睡为摊饭。陆务观尝有绝句云:‘浇书满挹浮蛆甕,摊饭横眠梦蝶床。莫笑山翁见机晚,也胜朝市一生忙。’”又陆游《秋晚书怀》“颓然兀兀复腾腾,万事唯除死未曾。”

  卷五《崇祯元年元日立春》“钓船游屐须排日,先踏西山万树梅”,注引陆游《小饮梅花下》“排日醉过梅落后,通宵吟到雪残时。”

  同卷《十六日冒雨游玄墓》“欲偿清游逋,更觅寒饿句”,注引陆游《僧房假榻》“剩偿平日清游愿,更结来生熟睡缘。”

  卷九《次日自拂水步至吾谷……》“意行曳杖随所骋”,注引陆游《舍北行饭书触目》“意行舍北三叉路”。

  卷二十《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其二“剧怜素手端相处”注引陆游《得梅一枝戏成》“尽意端相终有恨”。

  《有学集》卷十三《迎神曲十二首》其五“伏腊鸡豚掠社钱”,注引陆游《春尽自娱》“鸡豚杂遝祈年社”。

  同卷《和腊梅》“本自梅同谱”,注引陆游《荀秀才送腊梅》“与梅同谱又同时”。同卷《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二十七“由来造物忌安排”,注引陆游《北斋书志》“百年从零落,万事忌安排”;“无药堪能除老病”,注引陆游《春晚雨中》“方书无药医治老”。

  同卷《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四十六“排日春光不暂停,凭将笑口破沉冥”,注引陆游《小饮梅花下》“排日醉过梅落后,通宵吟到雪残时”。

  (二)脱胎于陆游诗意

  《初学集》卷二《西山道中二首》其二“软红尘土原如许,一入东华便可嗟”,钱曾注引陆游《书怀》“愁向东华踏软红”。

  卷三《腊梅二首》其一“染成宫样宜金屋”,注引陆游《荀秀才送腊梅》“合将金屋贮幽姿”。卷十二《狱中杂诗三十首》其十六“愁肠终夜绕吴门”,钱曾注引陆游《出县》“归计未成留亦好,愁肠不用绕吴门”。

  (三)陆游著作所出典故

  《初学集》卷四《彭幼朔仙翁丙寅十月化去……》“青城老将去乘骡”,自注:“姚平仲事,见陆务观《渭南集》”。

  同卷《徐大于王闻诏枉诗见贺奉答二首》其二“却喜人呼作老民”,自注:“陆务观自署山阴老民。”卷九《次韵何慈公岁暮感事四首》其二末句“两耳那堪著箭瘢”,自注:“用南唐王舆事。”钱曾注出陆游《南唐书·王舆传》。

  这都是自注清楚表明用陆游集内容的,还有一些篇章,经钱曾注指出,也是用陆游的独家记载。如《初学集》卷三《寒夜闻姬人语戏作》“绿衣公论吾何恃,红粉流年汝未忘”,是用陆游《施司谏注东坡诗序》:“白首沉下吏,绿衣有公言。乃以侍妾朝云尝叹黄师是仕不进,故此句之意,戏言其上僭。则非得于故老,殆不可知。”卷十八《横山题江道合蝶庵》“冢笔巢书自往还”,是用陆游《渭南集》中《书巢记》一文。《有学集》卷五《圣野携妓夜饮绿水园戏题四绝句》其二,用陆游《老学庵笔记》所载苏叔党事。卷十二《三月二日遵王生第五雏走笔驰贺》用《老学庵笔记》所载钱穆父生九子事。至于《初学集》卷四《柳絮词为徐于作六首》其六“沈园柳老绵吹尽,梦断香销向阿谁?”用陆游题沈园绝句;卷十七《茅止生挽词十首》其十“家祭叮咛匡复勋,放翁死后又悲君”,《有学集》卷五《简侯研德并示记原》“家祭无忘告两河”,卷十二《茸城吊许霞城》“苦忆放翁家祭语”,皆用陆游《示儿绝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更是尽人皆知,不待注而后明的。

  这里最早的作品是《初学集》卷二所收《西山道中二首》,作于天启二年(1622),最晚的是《有学集》卷十三所收《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四十六,作于康熙二年(1663)腊月。从钱曾所注来看,袭取陆游诗文的作品主要在《初学集》中,到收录入清以后作品的《有学集》就大为减少了。事实上,除了一如既往地喜用东坡诗文外,《有学集》连篇累牍地充斥着佛经典故,显出牧斋晚年浸淫释氏之深。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忽视自崇祯十三年以后他三用陆游《示儿》诗意这一事实。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陆游诗歌的主题主要分为两类:“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23](P190)钱谦益之取材于陆游集,总体上集中在后一方面,这或许与他读的是“略其感激豪宕、沈郁深婉之作,惟取其流连光景、可以剽窃移掇者,转相贩鬻”的选本有关。[24](卷一六O)但后来再三袭用《示儿》诗,又显出向前一方面转移的倾向。《有学集》卷二十《五石居诗小引》,称作者生甫归田后诗有陆游的闲情道韵,但观其骨相,晚年当有遇合,因而激励他:“陆放翁九十馀尚不忘北定中原,生甫更二十年,犹与放翁相望。晚年据鞍横槊,诗篇当益壮,不但如放翁之行吟策杖,终老于兰亭、禹庙间也!”[14](中册P860)这里较之闲适趣味,更强调的是放翁晚年的北伐之志,隐合于牧斋入清后的心态。处在他那样的角色和境遇,当然不可能作陆游式的悲歌慷慨,即便是家祭之告也属很腆颜的忏悔和期待了,只有序他人诗可聊为寄意。如果说钱谦益本人因经历特别,不得不如此,那么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又如何对待陆游诗呢?

  四

  只要我们仔细研究当时的诗歌创作和批评,而不是率尔轻信一两条关于明清之交流行宋元诗风的记载,就会发现:在宋元诗的旗号下,人们实际接受的诗歌未必是真正代表宋元诗精神的作家和作品。当时一位有影响的诗论家贺裳,曾说:“余读前辈遗言,尤薄宋人,然宋人之诗实亦数变,非可一概视之。至如近人之称许宋诗,不过喜其尖新儇浅,乃南宋中陆务观一家,亦未能深窥宋人本末也”。[3](P399)在他看来,近代宋诗风的流行,并没有真正光大宋诗的精神,诗坛对宋诗的喜好和接受,只限于陆游式的南宋诗风,取其易解易学而已。因而他批评近人学陆游者“无复体格,亦不复锻炼深思,仅于中联作一二姿态语,馀尽不顾,起结尤极草草,方言俗谚,信腕直书”。这种诗风实际上就是南宋流行的中晚唐诗风,具体说就是从大历才子、元白到皮陆一派的清浅流易之风。学宋元诗最后变成了学中晚唐,这个种瓜得豆的滑稽结果,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钱谦益倡导宋元诗,而他门人冯班却没有以宋元诗为宗,没有学陆游,而走了晚唐诗的路子。这是一个需要专门讨论的问题,在此我更关注的是清初诗坛学陆游的情况。

  贺裳的《载酒园诗话》曾为吴乔《逃禅诗话》所刺取[25],《逃禅诗话》撰写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至康熙二十五年(1686)之间,则《载酒园诗话》成书应在康熙二十年之前。大致到康熙中,学陆游的流弊已为诗坛共睹,连倾向于宋诗的评论家也不能熟视无睹。叶燮《原诗》内篇上历数明末以来诗坛风气的转移,指出明末以来的摹拟剽窃,在模拟对象上有两个鲜明的倾向,一是唐诗派学大历诗家钱起、刘长卿,一是宋诗派学陆游、范成大、元好问。从《原诗》对唐诗派“呵宋斥元”的不满可以看出,叶燮本是崇尚宋诗的,对陆游也相当尊敬,说“南宋金元作者不一,大家如陆游、范成大、元好问为最,各能目见其才”,只不过他心目中最伟大的宋代诗人是苏东坡,故而不满意程孟阳、钱谦益之独学陆游,至于范成大就更不用说了。他说近日“又推崇宋诗者,窃陆游、范成大与元之元好问诸人婉秀便丽之句,以为秘本。昔李攀龙袭汉、魏古诗乐府,易一二字便居为己作;今有用陆、范及元诗句,或颠倒一二字,或全窃其面目,以盛夸于世,俨主骚坛,傲睨千古”。这里被批评的对象,窃陆游、元好问者,自然是程孟阳、钱谦益;窃范成大者,则指汪琬。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卷二论汪琬诗,针对阎若璩“仅可妆点山林,附庸风雅,比于山人清客”之说,谓其“大致脱去唐人窠臼,而专以宋为师。于宋人中,所心摹手追者,石湖居士而已。取径太狭,造语太纤,且隐逸闲适话头,未免千篇一律”。汪琬同时也学陆游,阎若璩《潜丘札记》卷四《跋尧峰文钞》载:“何屺瞻告余,放翁之才,万顷海也。今人第以具‘疏帘不卷留香久’等句,遂认作苏州老清客耳。”这就是暗指汪琬。我在《王渔洋与康熙诗坛》一书中,曾以为此语专属钱谦益,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陈伟文君细加推考,认为叶燮矛头所指,应是同时同地且论诗抵牾的汪琬,举计东《钝翁生圹志》称汪氏“诗则跳荡于范致能、陆务观、元裕之诸公间”,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卷四称汪琬“中年后以剑南、石湖为宗”,卷十又称叶燮“初寓吴时,吴中称诗者多宗范、陆,究所猎者,范、陆之皮毛,几于千手雷同矣。先生著《原诗》内外篇,力破其非”等材料见示,这正与钱锺书先生的看法一致,很有见地。

  时过境迁,零星的记载已很难复现当时盛行陆游诗的风气,甚至勾稽当时学陆游的诗人也变得很困难。钱锺书《宋诗选注》曾举出汪琬《钝翁类稿》卷七之后、王苹《二十四泉草堂集》卷十《大水泊过门人於无学东始山房论诗》、徐钅九《南州草堂集》卷十二冯廷櫆题绝句、冯廷櫆《冯舍人遗诗》卷五《论诗》之十、王霖《弇山诗钞》卷十八《放翁先生生日》等几位诗人学陆游的证据[23](P194-195),现在我能补充的只有很少几位。其中一位就是与钱谦益和程孟阳往来密切的江西泰和诗人萧士玮。士玮字伯玉,《有学集》卷三十一有《萧伯玉墓志铭》。顺治八年(1651)三月,牧斋有《石涛上人自庐山致萧伯玉书于其归也漫书十四绝句送之兼简伯玉》,其十写道:“松圆长老罢论诗,寂寞春晖旧履綦。记取摩娑铜狄处,洛阳城北未多时。”自注:“伯玉往寓春晖园,与孟阳论诗累月。”[14](上册P133)萧伯玉是曾房仲的老师,《初学集》卷三十二。《曾房仲诗序》说“吾又闻宋人作《江西诗派图》,推尊黄鲁直为佛氏传灯之祖,而严羽卿诃之,以为外道。周益公问诗法于陆务观,则曰:学子繇西江之论诗。其渊源流别,今犹可得而考乎?房仲必有闻焉。而其所师事,曰萧伯玉。伯玉,今之好为务观者,以吾言质之,以为何如也?”[13](中册P930)

  还有一位是桐城诗人方文。方文是钱谦益晚年很亲近的人,曾有诗赠钱谦益孙曰:“松圆诗老擅风骚,乃祖推尊义更高”⑥,可见他熟知牧斋与程孟阳的诗学渊源。他有《题剑南集》云:“欧苏文自佳,诗却有宋气。不如陆放翁,高古同汉魏。妙语发天然,比偶亦华蔚。所以五百年,芬芳犹未既。予夙爱其诗,全稿不易得。顷从汪我生,借观喜动色。我生因谓予,任意施朱墨。他日遗子孙,学诗取为则。予携至草堂,点阅凡两遍。选其绝妙者,手录成长卷。朝夕讽咏之,宛如翁对面。还书送一希瓦,曷足酬深眷?”[26](P866)值得注意的是,他欣赏陆游之处在于其诗不像欧、苏那样有“宋气”,而是高古有汉魏之风,另外就是造语自然、对偶工妙,总之都是陆游诗近唐诗之处,可见他于陆游也并不是取其宋调,而是取其唐风。

  《牧斋有学集》中还记载了三位学陆游的诗人。一位是嘉定诗人张鸿盘⑦,卷十九《张子石西楼诗草序》:“其诗则发源于吾友孟阳,如陶彭泽出于应璩,谢玄晖出于谢鲲,太白之古风多效陈子昂也。清和闲止,憔悴婉笃,以陶冶性情、疏瀹风雅为能事,而风调侧出于剑南、遗山之间,审音者皆能知之。”另一位是诗僧大育头陀,卷二十一《大育头陀诗序》称:“头陀诗《山居》二十首最佳,鲜妍清切,骎骎得剑南句法。衰望巢居,老嘱家祭,亦有放翁之遗忠焉。”[14](中册P892)这两位诗人学陆游的经过都与钱谦益有相似之处,张鸿盘同样受程孟阳的影响,而大育则像牧斋一样,开始倾倒于陆游是在句法方面,迨明亡后就转移到国家兴亡的精神层面了。还有一位就是前面提到的生甫,集名《五石居诗》,牧斋为作《小引》,称其“闲情道韵,在眉山、剑南之间。”

  清初还有两位山东诗论家也很推崇陆游,那就是田雯和张谦宜。田雯《古欢堂杂著》中诗话四卷,于宋代诗人都略而不论,独有取于陆游,摘陆游七绝佳句尤夥,显然也是瓣香所在,独有会心。张谦宜《纟见斋诗谈》论宋诗,加以详细评论的只有苏东坡、陆游两家,评论陆游的篇幅是东坡的两倍半。尤其称赞他的浑厚雄健得杜真髓,直在性情相通,不在字句临摹,告诫学者“须求其思路刻苦处,须得其游行自在处,不可目为轻浅”,“但看他容易脱手,读之妥当者,都是丹成效验。却不得以街谈市语皆可入诗,率意鄙俚,堕入恶道,藉口摹陆,自谓当家也”[27](P857-858)。他的议论看上去与贺裳针锋相对,但比贺裳妥帖。贺裳论诗不脱明人习气,读宋诗未必深入,而辄下评断,不免有心粗气浮的毛病。

  要之,陆游诗在明末清初的流行,是诗歌史上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与明清之交的诗学走向密切相关。从天启初到整个康熙朝,诗坛对陆游的兴趣长盛不衰,不仅影响当时的诗歌创作,也直接引发了后来赵翼等人对陆游诗的研究,无论是从诗歌史还是学术史的角度看都是值得重视的问题。有关程孟阳、钱谦益对陆游诗的提倡和诗坛对陆游诗的接受,本文只是粗略地勾画了一个轮廓,深入的开掘和探讨还有待学界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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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袁宏道《与丘长孺》,《袁中郎全集》卷二十一。《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一《陶仲璞遯园集序》:“万历之季,海内皆诋訾王、李,以乐天、子瞻为宗,其说唱于公安袁氏。”

  ②详蒋寅《王渔洋与清初宋诗风的兴替》,《文学遗产》1999年第3期;收入《王渔洋与康熙诗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③孙之梅认为《松圆偈庵集》卷下《通钱探花》一首似钱谦益中第后由李长蘅介绍程孟阳的通刺之作,未确。此文应为孟阳在长治时代府主方方石通问之作。同卷“启”首篇《迎新潞安府尊杨启》题下自注:“代方石廿二。”此即其一也,文中“某章句陈儒、簿书贱吏”正合方方石身份。

  ④详惠栋《松崖文集》卷一《刻声调谱序》,聚学轩丛书本。

  ⑤另见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39-742页。

  ⑥方文《嵞山续集》卷五《赠钱二郎》。卷二又有《喜孙豹人见访予为稍迟虞山之行因作歌》云:“虞山老人八十二,邮书期晤情非轻。”

  ⑦张鸿盘生平事迹,可参看孙之梅《钱谦益与明末清初文学》的考证,第70-71页。

  原载:中国韵文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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