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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李清照不同时期之词作的审美风格及其成因

  刘强锁 刘晓娜

  内容提要 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自己生命的写照,因而作品也就可以看作是作家生命的记录和反映,所谓“文如其人”。如果把李清照的词作文本当作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并对之进行深入地美学审视的话,我们就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这个生命体也经历了它的生命之四季:春、夏、秋、冬。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了不同的审美风格:少女时期的质朴清新、明快率真如春之烂漫;少妇时期的甜蜜自信、温柔缠绵如夏之热情;怨妇时期的委屈孤独、忧伤哀怨如秋之凄凉;嫠妇时期的沉郁苍凉、凄苦哀伤如冬之沧桑。把词人的身世经历和词人的作品文本结合起来,深入细致地分析她的词作的审美风格的嬗变及其形成原因,对今后的文学创作不无裨益。

  关键词 李清照 审美风格 四期说 嬗变 成因

  一、引论

  文学作品的审美风格是作家创作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独特的气质、格调、风貌。是作家思想、才情、审美情趣、表现技法的独特而鲜明表现,它体现着作家特殊的生活经历、审美情趣和特有的个人气质以及与众不同的艺术素养,是作家在创作上臻于成熟的重要标志。杰出的作家不仅有属于自己独特鲜明的审美风格,而且其风格还会因其境遇的变迁、审美趣味的转移而发生变化。

  李清照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位才华卓越的奇女子,在宋代词坛众多名家竞相绽放的时代里,她凭借自己独特的人生阅历和才情,以及对词“别是一家”的超凡见解,巾帼不让须眉,创作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华彩篇章。明人杨慎这样称赞李清照和她的词: “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1]清人李调元亦赞曰:“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2]。象这样一位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女文学家,对其各个角度的研究可谓多矣,而关于她不同时期之词作的审美风格及其形成原因,学界虽偶有论及,但笔者认为论述尚不透彻。

  自孟子“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理论一出,文学研究界便一直奉之为法宝,因而体现在对文学作品的研究上,过于注重对作家生平事迹和作品写作年代的考证,而忽视对作品文本本身的深层次解读。对于象李清照这样的女作家,记载其生平事迹的历史资料大都“语焉不详”,且多散见于各种古籍中,兼之良莠难辨,这就为研究她带来了诸多不便。而关于其词作之写作年代的考证,则更是一个难题,虽经众多学者艰难梳爬考证,仍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且争议颇多,难以达成共识。这集中体现在对李清照词作的分期研究上,过去多数学者一直采用二期说,即以“靖康之变”和赵明诚病卒为界,把李清照的词作分为前后二期。但事实上,这种划分是一种简单粗糙的文艺批评的社会学方法,它不利于对李清照的词作做深入而细致的研究,因而这种方法曾受到了陈祖美先生的质疑,进而陈祖美先生提出了三期说[3]。笔者对此颇感认同,以为对李清照词作的研究应该把对作家年谱的考证和对词作文本的解读结合起来,才能真正深入。

  笔者在分别参考王仲闻先生、陈祖美先生、徐培均先生的李清照年谱的基础上,再经过自己对李清照词作的深入细致地解读,总结出研究李清照词作的审美风格的四期说:少女时期(宋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元符三年即公元1100年)的质朴清新、明快率真如春之烂漫;少妇时期(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即公元1101年----政和七年即公元1117年)的甜蜜自信、温柔缠绵如夏之热情;怨妇时期(重合元年即公元1118年-----建炎三年即公元1129年赵明诚去世)的委屈孤独、忧伤哀怨如秋之凄凉;嫠妇时期(建炎三年即公元1129年赵明诚去世-----绍兴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即公元1152至1155年清照去世)的沉郁苍凉、凄苦哀伤如冬之沧桑[4]。下面我就将依照四期说来对李清照词作的审美风格及其形成原因做以分析探讨。

  二、少女时期的词作

  李清照出生在一个文化水准很高的家庭,父亲李格非是朝廷官员、苏门学人,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母亲亦是名门之后,知书能文。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学气息浓厚且宽松自由的家庭环境中,她不但有机会诵读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笔记小说、轶事遗闻,而且有条件游览泉城风景,东京名胜。因而李清照自幼性情开朗、聪明伶俐,稍长,不光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且表现出很高的文学创作才能。宋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她“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5]正是由于齐鲁文化的熏陶,京华烟云的浸染,家学渊源的哺育, 自然美景的激发,才使少女的李清照天真活泼、无忧无虑,对生活和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无比的热爱。从而在她的前期的词作中鲜明地表现出质朴清新、明快率真的审美风格,给人以春之烂漫的审美感受。

  这种审美风格集中体现在此时期的名篇《点绛唇》中: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小词,生动地描绘了李清照花样年华、天真纯洁、情窦初开、感情丰富却又矜持的少女情怀。上阙“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词人不写荡秋千时的欢乐,而是剪取了“蹴罢秋千”以后一刹那间的镜头,此刻全部动作虽已停止,但读者可以想象得出少女荡秋千时的情景,“慵整”二字用得非常恰切,写出了荡秋千时因高兴而忘了“纤纤手”不胜其力,“蹴罢秋千”后,才觉两手有些酸麻,于是懒懒地稍微活动一下,生动地写出了少女的娇憨之态。“薄汗轻衣透”,她身穿“轻衣”,也就是罗裳初试,由干荡秋千时用力,出了一身薄汗,额上还渗有晶莹的汗珠。这份娇弱美丽的神态恰如娇嫩柔弱的花枝上缀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露浓花瘦”一语既表明时间是春天的早晨,地点是花园,同时也烘托了人物娇美的风貌。整个上阙以静写动,以花喻人,生动形象地勾勒出一少女荡完秋千后的神态。

  下阙写少女乍见来客的情态。她荡完秋千,正累得不愿动弹,突然花园里闯进来一个陌生人。“见客入来”,她感到惊诧,来不及整理衣装,急忙回避。“袜刬”,指来不及穿鞋子,仅仅穿着袜子走路。“金钗溜”,是说头发松散,金钗下滑坠落,写匆忙惶遽时的表情。词中虽未正面描写这位突然来到的客人是谁,但从词人的反应中可以印证,他定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和羞走”三字,把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感情和外部动作作了精确的描绘。“和羞”者,含羞也;“走”者,疾走也。然而更妙的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二句。它以极精湛的笔墨描绘了这位少女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理。最后她只好借“嗅青梅”这一细节掩饰一下自己,以便偷偷地看他几眼。下阙以动作写心理,几个动作层次分明,曲折多变,把一个少女惊诧、惶遽、含羞、好奇以及爱恋的心理活动,栩栩如生地刻划出来。全词生动明丽、工巧细腻、婉转柔媚,给人以美的联想。

  这个时期,李清照写词完全是毫无雕饰的自然率性而为。正如有人评论她在此期间的词作:“是她作为少女天真、稚气、任性、多情地非常投入地玩出来的。这些词作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爱好,一种游戏,或者是一种难忘的梦境,一段难忘的情绪。”[6]

  再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则是她有一次在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的溪亭荡桨徜徉于水光山色之后的激情涌现: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首词运用白描手法,几笔便勾勒出一幅优美动人的日暮湖上风光图,给人以清新愉快的美感,同时也把一个天真无邪、活泼潇洒、顽皮娇憨的划船少女形象神形毕现地展现到了读者眼前。

  三、少妇时期的词作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18岁的李清照与酷爱金石学的赵明诚结了婚,生活较少女时代多了许多涟漪。从新婚少妇到34岁,李清照一直生活在闺阁中,吟诗填词,帮助丈夫搜集整理和研究金石文物,其间的生活经历和词作的审美风格也颇不同。新婚燕尔时无疑如鱼得水,十分幸福,但也有短暂的分别而常遭离别之苦。朝廷残酷的斗争也直接影响着李清照的生活。父亲李格非卷入朝廷党派斗争的漩涡被罢官,她肝肠寸断,上诗请求身为当朝宰相的公爹赵挺之出手相救,却遭拒绝。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赵挺之被罢相不久后去世,死后遭诬陷累及全家,李清照一家也因此遭受政治上的灾难。无奈中,她随丈夫屏居青州十年,但夫妻志同道合,努力地访求古碑、文物,“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7]。这段时期,虽然生活不是一帆风顺,但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才女,她始终以丈夫为生活重心,以夫妻之间的爱情作为精神支柱,与丈夫同心同德,患难与共。她多情善感,忠于爱情,并强烈地追求爱情,与丈夫之间的爱情成为这一时期创作的主要源泉,写下了不少情真意切的爱情词作,形成了甜蜜自信、温柔缠绵的独特审美风格,给人以夏之热情的审美感受。

  我们可以从下列词作中,看出此期间李清照生活的痕迹及其词的审美风格。

  先看《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此词当写于李清照新婚燕尔之时。这首词将一个新妇在丈夫面前的妩媚娇憨的姿态,维妙维肖地表现了出来,显得清新活脱,情真意挚,颇具民歌之风。它既有少时词作中所流露的天真风韵,又平添一份少妇的娇艳情怀。上阙以拟人手法写花之美。起笔写买花,“春欲放”三字写出了春花含苞欲放的情态,一个“欲”字十分传神,隐含着对花由衷的喜爱之情;紧接着赞美花:“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细致地描绘了春花的姿色:披着彤红的朝霞,带着晶莹的露珠。表现了对春花的无限爱抚之意。下阙以花比人,刻画心理情态。起笔写戴花前,“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写的是郎在猜疑,实则是自己在揣度郎心,痴情之心宛然可见;紧接着写戴花后,“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看似与春花比美,实则心欲使郎对自己喜爱,娇憨之情可感。全词写花也写人,写人也写花,人与花,花与人虚实相映,蕴藉含蓄,形象鲜明,妙趣横生。

  李清照与丈夫婚后除1108——1118年约十年屏居青州乡里外,赵明诚常出仕宦游,少则小别数月,多则一年半载。离别的时间即使短暂,也常常牵动李清照的离情别绪。《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是写给在外宦游的丈夫的,表达了李清照对丈夫的痴情依恋之情,写得含蓄凝重,字字秀雅,颇具骨力。

  再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该词是李清照秋日出游、触景生情,无法排解对丈夫的殷切思念之时写下的,风格风格婉转缠绵,含蓄淡雅,让人感受到李清照夫妻的心心相印,情同胶漆,恋情纯真而挚厚。

  上阙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设色清丽,意象蕴藉,不仅刻画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词人情怀。花开花落,既是自然界现象,也是悲欢离合的人事象征;枕席生凉,既是肌肤间触觉,也是凄凉独处的内心感受。接下来的五句按顺序写词人从昼到夜一天内所做之事、所触之景、所生之情。前两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写的是白昼水面泛舟之事,以“独上”二字暗示处境,暗逗离情。下面“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句,则明写别后的悬念。接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两句,构成一种目断神迷的意境。而这一望断天涯、神驰象外的情思和遐想,无时无刻不萦绕于词人心头。

  下阙“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既是即景,又兼比兴。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遥遥与上阕“红藕香残”、“独上兰舟”两句相照应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华、爱情、离别,则给人以凄凉无奈之恨。“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二句,写自己的相思之苦、闲愁之深的同时,由己身推想到对方,深知这种相思与闲愁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面的,以见两心之相印。下句“此情无计可消除”,紧接这两句。正因人已分两处,心已笼罩深愁,此情就当然难以排遣,自然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了。

  四、怨妇时期的词作

  据陈祖美先生李清照年谱考证,在李清照三十五岁至三十七岁(1118至1120年 重合元年至宣和二年)“这期间,明诚亦当起复。在其单独离开青州居官过程中,或有‘天台之遇’,甚至有纳妾之举。是时,清照独居青州之‘秦楼’。为明诚送行时作《凤凰台上忆吹萧》,又相继作了《念奴娇》、《点绛唇》(寂寞)和《声声慢》等词表达其被疏、无嗣之苦。”[8]也就是从这时赵明诚起复时期,李清照的词作进入了怨妇时期。此时的词风大变,“其基调诚可谓凄入肝脾,哀感顽艳”[9]。而此时“离‘靖康之变’还有五年多,离赵明诚去世整整还有八年,”词人何以如此之伤感,甚至认为自己已步入绝境一般。考究其原因,则陈祖美先生所讲的“被疏、无嗣之苦”颇有道理。因为在封建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才女也不能例外,无嗣无疑会成为李清照的一块心病,这也会导致李清照的被疏。因而此期的词作,已不再是少妇时期的甜蜜自信、温柔缠绵,而一发变得委屈孤独、忧伤哀怨,给人以秋之凄凉的审美感受。

  我们先来看此时期的代表作《凤凰台上忆吹萧》,其词云:

  香冷金倪,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依照陈祖美先生李清照年谱考证,此词当作于赵明诚单独离开青州居官而李清照为之送别时。斯时,清照有无嗣被疏的心病,而明诚又独出赴任,清照担心明诚有“天台之遇”,愁思郁结,不得而发,借送别词委婉发之,可谓委屈哀怨,一唱三叹,感人至深矣。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云:“此首述别情,哀伤殊甚。起三句,言朝起之懒。“任宝奁”句,言朝起之迟。“生怕”二句,点明离别之苦,疏通上文;“欲说还休”,含凄无限。“新来瘦”三句,申言别苦,较病酒悲秋为尤苦。换头,叹人去难留。“念武陵”四句,叹人去楼空,言水念人,情意极厚。末句,补足上文,余韵更隽永。”[10]此处因担心“武陵人”有“天台之遇”,故而在一般的离情别绪之上,“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体悟其情,已和少妇时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相去甚远。盖愁益发深悲哀怨矣!

  再如其《声声慢》,其词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对这首词的写作年代,大多数学者断定为晚年作品,独陈祖美先生从考证用典入手,力主其写于词人三十五岁至三十七岁间,陈祖美先生从词的版本校勘得出多数版本中的词句“晚来风急”当作“晓来风急”并引证梁启超、俞平伯、唐圭璋诸先生对词的品评以佐证。从而得出《声声慢》的题旨当是从对《终风》和《硕人》篇的隐括中,表达作者的"无嗣"和何以“无嗣”的“难言之隐”。[11]

  梁启超品评这首词说:“这首词写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那种茕独凄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12]所谓“茕独凄惶”四字真可谓一语中的。作为一个在封建社会的女子,结婚近二十年却并无子嗣,其本身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而因无子嗣而被丈夫疏远也在意料之中,因而在自己独处空院,内心无所依傍时的心态自是如此这般“茕独凄惶”。正所谓“怎一个愁字了得!”。

  五、嫠妇时期的词作

  宋钦宗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夏五月,徽宗、钦宗二帝被俘,北宋亡,此即“靖康之变”。从此,李清照原来的生活被打破了,她被迫从闺房和书斋中走出来,也从个人的幽怨中走出来,踏上逃亡流徙之路,开始了在凄风冷雨中的南渡生涯,直到1155(?)年去世,约三十年。生活的巨大转变,诸如政局的动荡不安,深爱的丈夫去世,逃难旅途的辗转艰辛,“玉壶颁金”的政治诬陷,遭遇骗婚后的无限尴尬,沉重地打击着我们的词人,李清照此时期独处异地,没有子女,无依无靠,饱受国破家亡之恨,背井离乡之苦,丧夫失书之痛, 她身心疲惫,悲苦无告,几乎失去生之欲求。但是,我们的词人却将生活的磨难和坎坷转化成一种宝贵的人生财富, 磨难和痛苦使她对生活的感触更加丰富,视野也更加广阔,生活情感和当时无数流亡者的生活情感逐渐相通,从而使她词的创作感情更加深沉,词的审美风格也更加凄楚,词的思想内容也不再局限于儿女情长,而是扩展到表现战乱时代的民族、社会的苦难忧患和个体理想失落的压抑苦闷,最终创造了的具有独特魅力的文学作品。她这个时期的词作境界开阔,题材重大,感情沉郁,形成了沉郁苍凉、凄苦哀伤的审美风格,给人以冬之沧桑的审美感受。

  此时期的代表作有:《孤雁儿》、《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武陵春》、《永遇乐》、《添字丑奴儿》。

  先看《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南渡后流寓浙江金华所作的《武陵春》词,只四十九字,却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曲尽幽怀。词起笔就余味不尽,“风住尘香”四字,笔虽简约,意蕴却十分深厚,不仅“狂风吹花,落红满地,均在其中”[13],而且寓有词人对美好事物遭受摧残的惋惜之情和对自己漂泊无依不幸身世的深切慨叹。至于“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两句,更是情怀凄绝,包含无限伤乱语,寥寥十余字,不仅形象如画,更主要的是把词人遭受的一系列巨大人生不幸熔铸其中,可谓是乱离时代的生命悲音,沉痛悲凉,刺人肺腑。结尾“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将词人凄楚愁绝的境况刻画得委婉深沉。唐圭璋先生云:“此为绍兴五年,清照在金华时作。通首血泪交织,令人不堪卒读。”[14]

  再看《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此词的上阙写元宵节的景象,在这样一个本该团圆、皆大欢喜的日子里,竟然都是“人是何处”、“吹梅笛怨”这样哀伤、幽怨的景物。下阙追叙往事,沉浸在对昔日汴京元夕盛况的幸福回忆中,和上阙词的情景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词的结尾处,“如今憔悴……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又抒发了个人饱经患难后的孤独心情,别人的欢乐,更衬托出了她自己的痛苦的深沉。当时,南宋小朝廷的卖国集团屈辱求全,把祖国的大好河山拱手相让,苟安一隅,却依然醉生梦死,在这样的年代里,她的这整首词,通过对中州盛日元宵佳节热闹景象和欢乐生活的回忆,与当前节日悲凉境遇和寂寞心情进行强烈而鲜明的对比,从而将女词人半世飘零、身老他乡的满腹辛酸,以及故国沦亡的哀伤和沉痛心情表现得曲折婉转、回肠荡气。就连爱国诗人刘辰翁、辛弃疾都曾为之深深感动,纷纷仿其调,填写过《永遇乐》词,以抒写家国之恨。正如王强《唐宋词流变》中所说的:“其所写者一妇人,其所照者一个时代也。”[15]唐圭璋先生评价云:“上片写首都临安之元宵现实,景色好,天气好,倾城赏灯,胜极一时,而己则暗伤亡国,无心往观。下片回忆当年汴都之元宵盛况,妇女多浓妆艳饰,出门观灯……而己亦首如飞蓬,无心梳洗,再逢元宵佳节,更不思夜出赏灯,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是谁家院’。最后,从听人笑语,反映一己之孤独悲哀,默默无言,吞声饮泣,实甚于放声痛哭。”[16]

  六、结论

  总之,在对李清照词作的分期研究上,过去多数学者都倾向于二期说,此种分法过于粗糙,不利于对作品的审美风格之变化做深入细致的探讨,后来陈祖美先生改二期说为三期说,就是为了纠正二期说的弊端,为李清照研究开辟了新的视角,提供了新的思路。笔者深受启发,以为要更好的研究李清照词作的审美风格的多样性及其嬗变,并揭示其成因,就必须抓住作家生活经历及作品本身的细微变化。基于此,笔者提出四期说,因为这不仅仅是考虑到作家生活经历的变化,更是对作家的全部词作从美学欣赏角度,进行细微而独到地区分后得出的必然结论。笔者以为四期说能够很好的把中国传统的 “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理论和西方接受美学和解释学的理论结合起来,也就是把作家的生平事迹和她的作品有机的结合起来,把作品本身也视作一个鲜活的生命体,来研究她的审美风格的嬗变及其成因,从而更好的理解作家和她的作品,最终推动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事业的发展。但由于笔者学识浅薄,所掌握的资料有限,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注释:

  [1]杨慎.词品[M].唐圭璋.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6:450页.

  [2]李调元.雨村词话[M].唐圭璋.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6:1431页.

  [3]陈祖美.李清照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4---10页.

  [4]此处主要借鉴了陈祖美先生的三期说。

  [5]王灼.碧鸡漫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0.

  [6]王绪广.李清照后期词风的转变[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0(4)

  [7]李清照.金石录后序[M].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陈祖美.李清照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292—293页.

  [9]陈祖美.李清照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5页

  [10]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5页

  [11]陈祖美.李清照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69页

  [12]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71页

  [13]沈祖棻.宋词赏析[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197页.

  [14]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45页

  [15]王强.唐宋词讲录[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3.157页.

  [16]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56页

  参考文献:

  [1] 杨慎.词品[M].唐圭璋.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李调元.雨村词话[M].唐圭璋.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6.

  [3] 陈祖美.李清照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

  [4] 王灼.碧鸡漫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0.

  [5] 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 沈祖棻.宋词赏析[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7] 王强.唐宋词讲录[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3.

  [8] 邓红梅.李清照新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9] 徐北文、石万鹏评注.二安词选[M].济南:济南出版社,1994.

  [10]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11] 褚斌杰、孙崇恩、荣宁宾编. 李清照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2] 济南市社会科学研究所编. 李清照研究论文集[M]. 北京:中华书局,1984.

  [13] 夏承焘等著. 宋词鉴赏辞典(上、下)[M].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作者简介:

  刘强锁(1972-- ),陕西长安人,陕西师范大学政治经济学院伦理学专业在读硕士。

  刘晓娜(1977--),陕西长安人,西安市长安区王莽乡韦兆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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