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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与道家

  赵晓岚

  内容提要 辛弃疾对道家思想极感兴趣,其词作也从多方面表现出他对庄子人生哲学的接受与认同:思想情感上,他因家国、时势的悲慨与庄子的“天下”、“万世”之悲悯共鸣共振;处世态度上,他力图以庄子的相对主义哲学来看待世界和自己的处境,“齐物我”以求解脱;处世方法上,他吸取庄子“安时处顺”的生存智慧以应对孤危的处境;闲退之后,庄子崇尚自然、“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观念又对他的山水词创作产生了积极影响。

  关键词 辛弃疾 庄子 道家思想

  辛弃疾对道教几乎是不屑一顾,但对于道家思想却极感兴趣,他尝自称“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据笔者统计,其著作中与庄子相涉者计:词72首,110处,诗17首,文1篇,共90首(篇)128处;与老子相涉者计:词9首,诗4首,共13首。二者合计103首(篇)141处,远过于与佛经相关者[1]。

  庄子“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汪洋辟阖,仪态万方”,使辛弃疾得益匪浅,传统的文小、质轻、径狭之歌词,到他手里,变成了“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别调;而异军特起,能于翦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2]”。庄子创造出的大鹏形象,屡入于其笔下:“鹏翼垂空”、“鹏翼徘徊”、“看取垂天云翼,九万里风在下”,连苏词中都未见。庄子所描绘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充满天地,苞裹六极”[3]的境界,被看作是稼轩词的特点:“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4]。庄子自称“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庄子·天下》)这些,似乎在稼轩词中都可以找到对应之处。非仅是文学,庄子的思想,更与屈原、陶潜一起成为鼎之三足,在相当程度上左右了他的人生哲学。我们决不能因为他力主恢复、重视事功而产生错觉,以为他仅是体现儒家“外王”思想的人物。因此,本文拟专论他与道家思想以及感情的关系。

  一、“漆园之哀怨”与“变温婉,成悲凉”

  论词者多以“豪放”论稼轩,如果以“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相衡,稼轩词确有不少与后者相符,“豪放”之评并非不确。但是,张綖之论婉约、豪放,是立足于“词体”,是外在的;倘从内在的“词情”而言,还是清人周济最能从辛弃疾之际遇把握其大概:“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5]如果说在人生态度和处世方式上,辛弃疾多学庄子的放旷,而从感情而言,却认同庄子的“悲凉”,与之共鸣。

  就如同仅以“豪”论稼轩并非真知稼轩,仅以“旷”论庄子亦非真知庄子。在历代研究中,清人胡文英堪称真知庄子者,其《庄子独见》说:“庄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怨在一时,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我们这里不作庄、屈对比,且看庄子为何要对“天下”和“万世”心存哀怨?

  庄子生活的战国时代,刘向《战国策·叙录》曾述其特点:“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放效,后生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涽然道德绝矣。晚世益甚,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尽为战国。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兵革不休,诈伪并起。”面对这样的现实,孟子呼吁行仁政,终被视为“迂阔”而无用于世,只得退而授徒、著述。庄子因“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可当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时,他却将重利、尊位视作郊祭之牺牛,坚决地对使者说:“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6]他深知“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骈拇》)”他认为:“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盗跖》)对忠、信、廉、义的批判极有说服力。“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齐物论》)人生的奔波劳碌,心为形役,毫无意义,生与死有何区别?故为之深深悲慨。在庄子看来,“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知北游》)可人世间还充满危机。《山木》以寓言明此理:蝉得美荫而螳螂伏其后,螳螂执翳而异鹊乘其后,异鹊见利而庄周窥其后,待庄周由此悟出“物故相累,二类相召”,捐弹而反走时,虞人又逐而谇之。因此,他为危身弃生以殉物而深悲。确实,他为时势悲,为人生悲,为人之异化而悲,在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中深有悲慨。因之,胡文英以庄子之悲在“天下”和“万世”,确是有识。

  辛弃疾的生活期与庄子相隔很远,时势亦不相同,论其世而知其人,是难以画上等号的。但是,辛弃疾尽管不具庄子悲天悯人的“天下”、“万世”之悲,却因“痛二圣之不归,八陵之不祀,哀中原子民之不行王化,”[7]亦具有“一国”且非“一时”之悲,故而不仅是周济谓其词“变温婉,成悲凉”,陈廷焯也深知其“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8]。

  言为心声,据笔者统计,在辛弃疾作于江淮两湖时期的词中,用庄子语、事、典者凡8处,其中仅《满江红》(倦客新丰)之题旨是感慨“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其中“翻沉陆”出《庄子·则阳》:“……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其馀7处均无悲郁、哀怨之意。反之,倒是两用鲲鹏形象:“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看云霄高处,鹏翼徘徊”(《沁园春·送赵景明知县东归,再用前韵》),前者用以称颂史正志,后者则是勉励赵景明。可见,此期的辛弃疾虽转徙地方任上,来去匆匆,难遂壮志,却未有很深的悲怨,毕竟这还未到“识尽愁滋味”之时。带湖以后则不然。尽管仍有“鹏北海,凤朝阳”(《鹧鸪天·送廓之秋试》),“看取垂天云翼,九万里风在下,与造物同游”(《水调歌头·庆韩南涧尚书七十》),但仅从词题即知所用之义。而显见不同的是,自此以后的大鹏、鲲鹏,多用与斥鴳相并,实以“齐物”而自嘲、自释,非复当年大鹏之豪气了。

  用庄子而转至为悲,这一倾向是很明显的。《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上片用《庄子·天运》黄帝张《咸池》之乐一事,称杜斿之诗“恍馀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而很快即转为“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下片移至国事主题:“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水调歌头·送杨民瞻》,上片“万事且浮休”出《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下片亦与前词之旨同:“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由国事而转向自身,辛弃疾更为自身之难与国事而悲:“倘来轩冕(《庄子·缮性》云:“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来,寄者也”)问还是、今古人间何物?旧日重城愁万里,风月而今坚壁。”因“药笼功名,酒垆身世”,使之“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以上《念奴娇·瓢泉酒酣,和东坡韵》),流露出悲愁。在感慨期思“物化苍茫(《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神游彷佛”之时,转而“万事长嗟”,“凭阑久,正清愁未了,醉墨休题”(以上《沁园春·期思旧呼奇狮……》)。更显而明说的是《沁园春·戊申岁,奏邸忽腾报谓余以病挂冠,因赋此》:

  此心无有亲冤,况抱瓮、年来自灌园(《庄子·天地》:“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佛,欲问前因。

  短暂的七闽时期,辛弃疾虽出山再仕,词中亦屡言悲愁:“人生有得许多悲愁,只有黄花如旧。”(《西江月·三山作》)“闲愁做弄天来大,白发栽埋日许多。”(《鹧鸪天·三山道中》)“只愁画角楼头起,急管哀弦次第催。” (《鹧鸪天》)所以《满江红·和卢国华》下片再用庄子语而言“无所用”之恨:

  还自笑,人今老;空有恨,萦怀抱。记江湖十载,厌持旌纛。濩落我材无所用(《庄子·逍遥游》:“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易除殆类无根潦。

  另一《水调歌头·题张晋英提举玉峰楼》,亦言庄子而难忘哀乐:

  劝公饮,左手蟹,右手杯。人间万事变灭,今古几池台。君看庄生达者,犹对山林皋壤,哀乐未忘怀 (《庄子·知北游》:“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

  庄子自剖内心哀乐相继之情,终又落在了“悲”,而之所以悲,在于“世人之为物逆旅耳”,郭象指出:“不能坐忘自得,而为哀乐所寄也。”可谓甚得其本。辛弃疾此处所用,亦得庄子之心。

  尽管辛弃疾也常用庄子一生死、等贵贱、泯物我、同是非的思想来自劝、自解,但其瓢泉所作,却从《哨遍·秋水观》“更殇乐长年老彭悲”,进而为《兰陵王》的“恨之极”: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沉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后母愤所激,又俄顷为石。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

  近代沈曾植认为此词作于韩侂胄方严伪学之禁时,赵汝愚死于贬所,故“苌弘血碧,儒墨相争,托意甚微”[9];梁启超认为“词文恢诡冤愤,盖借以摅其积年胸中磈磊不平之气”[10]。一言当时,一言积年,且不管是一时一事之恨,还是多年累积之愤,其悲怨、愤恨之情却真正是难以掩抑。词中苌弘事用《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郑人”三句用《庄子·列御寇》:“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

  即如登山至峰顶,由愁而悲而恨,至《兰陵王》,稼轩词中关合《庄子》者之“变温婉,成悲凉”也到达了顶点。此后,或因岁月流逝,兼而“扫除诸幻绝根尘”,辛弃疾诗词中的“悲凉”也渐渐下坡,但仍常用庄子正言若反的手法,在以庄子思想自解时,不时可见庄谐杂出、寓哭于笑之处。下面再论。

  二、“齐物”与“莫把胸中荆棘栽”

“庄子最是深情”,稼轩也具深情,惟其有深情才有悲怨。稼轩深情而悲,既见于上述,而尤见于其诗《哭
十五章》。稼轩有九子,其中辛
早殇,这组诗确可见过情之哀。首章有“哀哉天丧予,老泪如倾河”,用《论语·先进》孔子悲颜渊死之语。卒章云:“百年风雨过,达者齐殇彭。嗟我反不如,其下不及情。”用《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及《世说新语·伤逝》王戎子之丧,言“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以自己不能“达”而钟情。当中十三首多追述幼儿的种种幼稚可爱之处,物是人非,无时无处不流露出深深的悲哀。庄子深情而悲,但却能去情而化解,妻死却“鼓盆而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其实庄子对妻子之死又何尝不悲伤,只是他理性地认为人的由生而死就如同四季运行,是必然的规律,死者既已安息于天地之间,生者再为之悲悼哀伤也无益了,只有去哀情,泯悲喜,才能超然于物累,鼓盆而歌之举既见其通达,也见其是努力排遣伤悲。辛弃疾虽在哀子之早殇上自知不是“齐彭殇”之“达者”,但他对待进退出处,又是努力以儒者的孔颜之乐和道家的达观、齐物来自劝的。辛弃疾被劾罢职,闲退林泉,自非本愿,平生之志难酬,使他常有悲怨。但是,正如士人所走的传统道路一样,“兼济”为儒,“独善”则未免奉老、庄、禅宗。道家文化,尤其是庄子,在“悲”以外,又以“达”影响了辛弃疾。辛弃疾曾三用《老子·
耻第十三》关于“宠辱”之论:“何谓宠辱?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临江仙》)

  名利奔驰,宠辱惊疑,旧家时都有些儿。而今老矣,识破关机: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行香子》)

  老去都无宠辱惊,静中时见古今情。(《偶作》)又用《老子》“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作《即事》:

  百忧常与事俱来,莫把胸中荆棘栽。但只熙熙闲过日,人间何处不春台。

  要能做到不惊宠辱,“莫把胸中荆棘栽”,就要如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要摆脱一切“物役”。庄子在《逍遥游》中塑造了“至人”、“真人”、“神人”的理想人格,要实现与道同体的理想人格,就要泯灭差别、界限:“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齐物论》)这样,就能“安时而顺处”,以至于“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庄子·天地》)“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庄子·天道》)“丧我”而得真我,超越世俗之情,不为现实所拘,获得真正的精神自由。

  辛弃疾熟读《庄子》,懂得“洗尽机心随法喜。看取尊前,秋思如春意。”(《蝶恋花》)《庄子·天地》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洗尽了机心,就能如佛所说的,见法而生喜。《庄子·大宗师》云:“凄然似秋,媛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似可作“秋思如春意”的注脚。因为“齐物”,故能达观而不以自己老而为悲:

  头白齿牙缺,君勿笑衰翁。无穷天地今古,人在四时中。臭腐神奇俱尽(《庄子·知北游》:“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贵贱贤愚等耳,造物也儿童。以至认为:

  老境竟何似?只与少年同。(以上《水调歌头·元日投宿博山寺,见者惊叹其老》)同样,因为“齐物”,“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鲲鹏斥鴳,小大若为同?”所以对“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的生活也很是满足(《水调歌头·题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也因为“齐物”,故久闲而被召,也并无多大欢喜: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水调歌头·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

  待到再退瓢泉,辛弃疾仍以庄子的相对主义哲学看待历史、贤愚和荣名:

  盗跖倘名丘,孔子还名跖(《庄子·盗跖》:“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跖圣丘愚直到今,美恶无真实。简策写虚名,蝼蚁侵枯骨。千古光阴一霎时,且进杯中物。(《卜算子·饮酒败德》)

  当他晚年被再度起用,尽管仍勤于政事,以国事为念、为忧,但对于个人的穷达则看得很淡了:

  达则青云,便玉堂金马;穷则茅庐。逍遥大小自适,鹏鴳何殊。(《汉宫春·答吴子似总幹和章》)

  尽管辛弃疾力图以庄子相对主义哲学来看待世界和自己的处境,“齐物我”以求解脱,但是,正如他以“渊明、康节、乐天诗”为“三益友”(《鹤鸣偶作》),却自愧渊明、亦非乐天一样,他毕竟不是庄子,他还有屈原之忧,还在临终时高呼“杀贼”,因为他本人不是“单色”的,他的思想实具文化综合的特点,以任何一种文化、一家思想相取都失之简单、绝对。不过,他毕竟是努力向庄子学习了,所以悲凉之中还有以上这些可见达观的作品,透出了“苦恼人的笑”。

  三、“安时处顺”与“材不材间过此生”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庄子·在宥》),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保存自己、珍视生命就是第一位的,此即“贵生”,庄子表述为“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庄子·养生主》)。因此,庄学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阐述生存智慧。

  道家文化的先驱老子对生存智慧有许多发见。他曾说:“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老子·韬光第七》)“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老子·运夷第九》)这些都为后人所重。他所说的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也给人以启迪。

  辛弃疾作品中用《老子》凡13处,除前引的“宠辱若惊”兼有达观和处世之义外,他还对老子以齿舌之刚柔明存亡之道颇感兴趣。《说苑·敬慎》引老子语:“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耶?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耶?”辛弃疾在词中曾三用之:“看依然舌在齿牙牢,心如铁” (《满江红》),“齿牙牢在莫欺翁”(《鹧鸪天》),“刚者不坚牢,柔底难摧挫。不信张开口角看,舌在牙先堕”(《卜算子》)。如果说前二者仅用其事、其语,后者则用其理,是一种人生体验的表达了。

  老子以人之有大患,是因为有身,若无身,又有何患!感慨之馀,他又不遗馀力地探索处世之道,总结生存智慧。庄子清醒地了解社会现实,但他又深知自己的无奈,在承认“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庄子·德充符》)的同时,认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人间世》),以听天由命、安时处顺为原则。但是,庄子在用齐生死、一寿夭的相对主义哲学自劝和劝人同时,为真正能做到安时处顺、全身保生,他也在探索处世之道。《庄子·山木》所载的庄子与弟子对答,颇可见庄子的处世之道:山中的大树因其“不材”,故不夭于斧斤,得终其天年;朋友家的哑雁因“不能鸣”,故被杀而烹之。前者因“不材”生,后者因“不材”死,弟子就这一矛盾现象而作“先生将何处”之间。庄子在这两难之境,从容应对:“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辛弃疾对于庄子的处世之道的取舍,是很矛盾的。《千年调·蔗菴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显然是不满于庄子:“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然然可可”出《庄子·齐物论》,又见于《庄子·寓言》,因前者有错简或脱漏,故当以后者为是。后者的原文:“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段如绕口令的语言,其实可用两句话概括:存在就是合理;人家认为如此,我也认为如此。以辛弃疾的个性为人,当然于此为不然,所以他以寒热随人的甘草喻之,下片更以秦吉了之善学人言以讽之。自己不愿屈己干人,俯仰随人,也终因“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由自感“孤危一身”(《淳熙己亥论盗贼刽子》)而终至被劾落职。这又使他不得不考虑处世之道而选择、认可了庄子。与前面的《千年调》同作于带湖时期的《鹧鸪天·博山寺作》,显然对庄子是转“非”而为“是”。词云: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鸟好弟兄。其中第三句出《老子》“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第四句出《庄子·山木》。如果说庄子之“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既是面对弟子矛、盾相攻而表现出的辩才和急智,又是随时、随地应对环境、不拘一法以求生存;那么稼轩此取也具反思自己而调整处世方法的意义。

  庄子提倡顺应自然、安时处顺,以人活在世界上,当不以外在的毁誉荣辱撄其心,因此在《应帝王》和《天道》篇中,都有“为马”“为牛”之说。前者云:“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后者曰:“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皆以任人呼己为马为牛皆无不可,且“情信”、“甚真”、“恒服”,从不虚假,非有心以服之。辛弃疾在瓢泉时期以之写过《卜算子·用庄语》:

  一以我为牛,一以我为马。人之与名受不辞,善学庄周者。江海任虚舟,风雨从飘瓦。醉者乘车坠不伤,全得于天也。下片所用“庄语”分见于《山木》和《达生》篇。前者云:“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偏心之人不怒。……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后者曰:“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看来,经过岁月风雨,辛弃疾对庄子的生存智慧、处世之道已很有体会了,故词中用庄语如同己出而不见斧凿之痕。

  辛弃疾在瓢泉时期所作的三首《哨遍》,兼及“齐物”达观和处世方法,词长,摘其相关者而简论之。

  《哨遍·秋水观》的大半篇幅都用《庄子》事、典、语,阐释“齐物”之理、明达观之义: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  噫。贵贱随时。连城才换一羊皮。谁与齐万物?庄周吾梦见之。

  《哨遍·用前韵》就陶渊明归隐躬耕事发其人生感慨,词中亦大量运用《庄子》,其中换头的“物讳穷时,丰狐文豹罪因皮”,亦近山木、哑雁之意,故以“富贵非吾愿”自宽,以忘机忘己自处,作者认为,既然河伯可以休惭于海若,大小均为水,物不齐而齐,又何必为世间事而喜愠呢?

  如果说以上两阕由“齐物”而达观,再作自宽自慰,有一定的连带、因果关系;另一首《哨遍》则是独言人世险境,以之用作自警,以明处世之道。稼轩此词系为探寻《庄子·徐无鬼》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之义而作,词前250多字的长序,就庄子文中所说,稼轩却发现了其中文意不相属的疑义。辛弃疾对“或言”“蚁得水而死,羊得水而病,鱼得水而活”的说法不以为然,认为“此最穿凿,不成义趣”,而自己“反复寻绎,终未能得”,故“姑先识余疑于此词”。上片从“人适忘鱼,鱼适还忘水”写起,引出庄子所论,以“千古遗文,我不知言,以我非子”为上结。下片则就本应是“悠悠自得”的鱼大做文章:

  噫。子固非鱼,鱼之为计子焉知。河水深且广,风涛万顷堪依。有纲罟如云,鹈鹕成阵,过而留泣计应非。其外海茫茫,下有龙伯,饥时一啖千里。

  更任公五十犗为饵,使海上人人厌腥味。似鹍鹏变化能几。东游入海此计,直以命为嬉。古来谬算狂图,五鼎烹死,指为平地。嗟鱼欲事远游时,请三思而行可矣。显然,全词几全是以《庄子》多篇演衍鱼所面对的环境:内河是“网罟如云,鹈鹕成阵”,外海有龙伯之钓、任公之饵,倘不能如鲲鹏变化,东游入海当是以命为嬉,因此,郑重警告鱼,若要远游,请三思而后行。《庄子·徐无鬼》以尧、舜是役于仁义而丧失性,而真人如许由、徐无鬼却抱和守真、循顺自然而回复人之本性,故其篇末云:“是以神人恶众至(指以羶行招致民众),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众聚则不和,不和而求其和,殚精劳形,故不利)。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林希逸认为:“蚁,至微之物也,而犹未尽能无知;羊,至愚者也,而犹未尽能无意;唯真人则无知矣,无意矣。故曰于义弃知。于羊弃意。鱼之在水,悠悠自得,真人之自为计,但如鱼然。”“以目视目”三句,成玄英以为不逐物于分外而知止其分内,是真人之道。最后几句意谓应以自然之道待人世,而不以有心预自然之理,要生死得失,一任自然。庄子所说,由政治哲学而人生哲学,而辛弃疾专就鱼之在水悠然自得,而在词的下片做反面文章。庄子原意是全身保真,辛弃疾则有孤危之感,显然,这是作者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反省和陈述,从中可见南宋官场的宦海风波,借庄子旨在“复于不惑”的寓言外壳,赋予了全新的现实社会政治含义。但从人生哲学、处世之道而言,并未悖庄子抱德炀和、循顺自然之旨。稼轩在他处说过“惊世功名不须多”,“乐天知命且无忧”,亦与之密切相关。

  辛弃疾的三首《哨遍》论者多以其全用《庄子》,有“理”而无“趣”,多不遑论之。其实不然,其对处世之道的探索很具深意,不仅对稼轩本人,对封建时代的士人也具普遍意义。

  四、山林皋壤之乐与“山鸟山花好弟兄”

  倘不言无所作为、无所思虑、仅以渔樵度日的隐士,道家确可看为隐逸文化之祖。庄子自谓“相忘于江湖”,其实是以隐居避世作为“全生保真”之法。邓乔彬先生曾论庄子所说的理想人格和精神自由,包含着“无情”、“无己”两个重要内容,而关于“无情”,“其实是不以情伤身,要以理化情”。并认为:“一方面是对人世、欲念、情感的超脱,另一方面是追求精神自由,‘与物有宜’,‘与物为春’,移情于大自然。他认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钓于濮水,游于濠梁,向往藐姑射之山,都是对人世‘无情’而对自然‘有情’之证。‘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更是明言其‘乐’。”且以庄子为追求“林下风流”的先导[11]。

  庄子反对人的异化,崇尚自然,主张“与天和”,他曾说:“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天道》)人要挣脱得失,超越功利,而通向审美的人生态度,“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庄子·天道》)。天和、天乐都得之于天而非人,审美的人生是在大自然中实现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知北游》)庄子的“以虚静推于天地”,“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和“观于天地”,使后来的文艺家得益匪浅。如陶渊明“在作品中实现了道家追求‘自然’,玄学推崇‘平淡’的美学理想,他不信奉佛教的虚幻,也不以‘大人先生’式远游高举逃避人生,而是以道家知足寡欲、乐天安命、自然无为的思想挣脱苦闷,创造出宁静、平和的物我交融之境。”[12],同样,“自愧渊明”却又屡屡言之的辛弃疾,也在词苑中有超越他人的创造。

  辛弃疾以其“力能杀人”的“青兕”气质,在其仕宦之时,所写之词尚多注目于功业,他虽也曾道:“白鸥来往本无心”(《西江月·江行采石岸,戏作渔父词》),但又深知“一叶软红深处,应不是、利名客”(《霜天晓角》),在真正认识到“功名浑是错,更莫思量着”(《菩萨蛮》)之前,其江淮两湖之什中,似“梅子生时到几回,桃花开后不须猜。重来松竹意徘徊。  惯听琴声应可谱,饱观鱼阵已能排。晚云挟雨唤归来。”(《浣溪纱·别成上人,并送性禅师》)这样的作品是很少见的。

  闲退带湖之后,他不时流露不平和愤懑,但面对“千丈翠奁”,“杖屦无事”地“一日走千回”,就渐渐能以平和的心境移情于自然,写出了不少山水佳篇,尤其是小令、中调,颇有“以虚静推于天地”之作,如:

  隐隐轻雷,雨声不受春回护。落梅如许,吹尽墙边去。  春水无情,碍断溪南路。凭谁诉?寄声传语,没个人知处。(《点绛唇·留博山寺,闻光风主人微恙而归,时春涨断桥》)

  庄子在《齐物论》的篇末讲述了著名的“蝶化”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里所展示的是主客结合、真幻两忘之境,倘非摒弃世俗的种种牵羁系念,能臻此与自然、宇宙交感,转化为熨贴、合一之境吗?陶渊明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时,感受到此中真意,却欲辩难言,这“真意”岂非物我交互、天人合一之境?辛弃疾在与大自然的长久相处中,也因“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鹧鸪天·博山寺作》),而逐渐有“物化”之情,创造出特有之境,如:

  青山招不来,偃蹇谁怜汝。岁晚太寒生,唤我溪边住。  山头明月来,本在天高处。夜夜入清溪,听读《离骚》去。(《生查子·独游西岩》)

  后来在长调中更多“物化”的名篇,如: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总之,庄子教人“原天地之美”,“物化”而至主客结合、真幻两忘之境,确对稼轩的山水词有不可忽略的积极影响。

  【参考文献】

  [1] 本文所引辛弃疾词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增订本;所引辛弃疾诗、文据辛更儒《辛稼轩诗文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2] 《四库全书总目·稼轩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1816-1817页。

  [3] 本文所引《庄子》,据郭庆藩辑《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

  [4] 范开《稼轩词序》,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596页。

  [5] 《宋四家词选序论》,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1643页。

  [6] 以上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文渊阁《四库全书》。

  [7] 谢枋得《谢叠山集·祭辛稼轩先生墓记》,《丛书集成》初编本。

  [8]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3925页。

  [9] 沈曾植《稼轩长短句小笺》,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427页。

  [10] 梁启超《辛稼轩先生年谱》,载《饮冰室合集》第十二册《饮冰室专集之九十八》,中华书局,1989年。

  [11] 邓乔彬《有声画与无声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51-52页,57页。

  [12] 邓乔彬《古代文艺的文化观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427-428页。

  原载:中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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